“速派人手將郡王追回!”玄宗不想再聽後面的話,怒甩出一道命令。
……
與此同時,跟皇室大隊相對的方向,一騎駿馬風馳電掣的速度直奔而去,噠噠馬蹄激起道路塵土,彷彿行在黃沙莽莽的大漠中一般。
那策馬的少年,也才至舞勺之年,冷峻的面龐滾出大汗,白褐衫袍呼呼作響,聲如琵琶急弦。“駕”一聲夾緊馬腹,揮鞭的力度近幾折斷了鞭頭。
年紀輕輕得此馬技,路人見此皆驚歎,惶恐讓路。
“郡王,郡王……”
少頃,少年身後有一匹疾馳快馬追來。
聽見後面的馳馬聲,他下手的馬鞭就更狠了,待聽清呼喚的人是女音,才肯“籲”一聲拉住馬繮。
一位背劍女子颯颯追來笑說:“郡王,您讓紅綃好找。”
少年冷麪冷語,彷彿那聲“郡王”與他無關:“紅綃,你知道我要去哪裏嗎?你就這樣跟來,萬一被安史叛賊擒拿去了怎麼辦?回去!”
紅綃淺笑,眸中掠過一絲亮光,牽動額間的硃砂痣更顯得貌美動人,揚言的話毫無畏懼:“郡王都不怕,紅綃區區一舞姬,叛賊擒拿我低賤之身又有何益!”
少年沒有再說什麼,兩人一樣的馬速往前,身後的塵土又開始大片大片捲揚。
其實紅綃謙虛了,舞姬的身份只是個幌子,一身的好功夫實在難得。她會精妙的劍法,會上乘的輕功,哪怕是鈍鏽無光的劍,只要從她手裏出鞘就能削鐵如泥;而輕功方面,紅綃簡直跟生了翅膀一樣,連空中自由翱翔的蒼鷹也飛不過她。
少年從有記憶起,生命裏就有紅綃這個人。
不是生活裏,是生命裏。
忘記了是怎麼認識紅綃的,現在回想起來,李適想不起第一眼見到紅綃是何時何地,什麼樣的心情,彼此都穿什麼樣的衣服,大家在做什麼,誰說了些什麼話。
這些都變成了襁褓嬰孩裏的記憶。你永遠記不得在孃親的懷裏吸允**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也回憶不起來那個味道。
紅綃比他大兩歲,像大姐姐一樣保護他。即使他很少需要人保護,可紅綃依然是保護神般的存在。
去年孃親說:“紅綃像個影子一樣保護你很是難得,明年她是及笄年華,你可想納她爲侍媵?”
少年抿抿嘴脣,嘴角的弧度平行着,像笑又不像笑,也不知道他願不願意,靠在孃親懷裏道:“兒說不清楚,雖然紅綃很漂亮,也和善。我對紅綃,不像阿姨對阿爺,阿姨很愛阿爺呢。”
孃親笑了,笑聲永遠那麼動聽,宛若明珠落玉盤。
通觀國朝禮法,尊卑森嚴,嫡庶有別,庶子需認嫡母爲母,生母則稱爲“阿姨”。皇室平民,皆一樣稱呼。
說到孃親,幾天前,王府正遭敵軍擄劫。不,何止王府,整座長安城都陷在水深火熱裏。
六月的晨色,朦朧得特別早。天色朦朧之前,興慶宮,十六王宅,百孫院,傾巢而出。王府內,嗜血的刀鋒揮過侍女的玉脖,腥濃的鮮血重重地濺向一扇羊木臈纈屏風,卷角羊頭上的枝葉立刻添了血紅,像是刀鋒劃破了天際的殘陽大片地落了下來。屏風的背後,少年被塞藏在案榻下,目光眼睜睜地染成血紅色。
婦人臉上是視死如歸的平靜。
賊人目光如血,暴戾道:“李隆基殺了我兒慶宗,我要十倍屠他子孫!”
“你來晚了,十六王宅,百孫院,都空了。”婦人脣上翻過譏笑,直言抨擊,“聖人棄了長安又如何,李唐總有東山再起之日!僞燕無法立足!”
睿智沉着的語言,彷彿與戰亂隔了一個世界。
“你不逃?竟留在這裏等死?”
她得意地笑起來:“我若逃了,那麼誰誤導你拖絆在此,好令我兒,我丈夫離得更順利些。”
“我讓天下人看,唐室俘虜是如何成爲大燕國的功勳!”
一句殘暴的話滾過大地,伸來四隻鐵鏈般的手臂,毫無人性地將婦人越拖越遠。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真的相信王府空了。
帳幄的暗角榻下,黢黢鼓出少年憤怒的銅鈴眼,想要撲出去救孃親時卻被大象力氣的小宦官善喜死死攔抱在懷裏,像是幼袋鼠困在了孕育袋中無法跳脫出來。
嘴巴也被善喜的手掌堵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由着眼淚從他的手指間洶涌淌過。
善喜的額頭佈滿細汗,低沉地勸:“賊人的目標是郡王您啊,莫要辜負沈夫人掩護您的心!奴婢就是死也要護送您出去。”
少年悲憤地咬住善喜的虎口,淚與血腥溢入齒間,彷彿混合成迷藥昏厥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已安然躺在皇室逃難的隊伍。
當年李適的阿翁是東宮太子,逃難途中百姓泣言勸阻皇帝留下收復長安,太子攜上大兒廣平便與皇帝分道揚鑣北上靈武集兵。當年李適只能千求萬求曾祖父,求派軍去救孃親,可遇上馬嵬坡兵變,曾祖父連最寵的貴妃楊氏都捨棄了,又怎會顧及一個無關痛癢的婦人。
戰火狼煙,人命如草芥的日子裏,項上人頭就跟熟透的紅果實一樣危垂欲墜,隨時砸下來,滾出的紅血涔入黑暗的大地。
少年無時不刻在心驚膽戰,什麼事情也不想做,就只想把孃親找回來,她的臂膀是世界上最舒適的搖籃。
這一程跋山涉水,世間萬物在疾馳的速度裏縮小得如螞蟻般微末,模糊的光影大片大片地往後退。
殊不知周圍越細微,危險越明目張膽。
“郡王,小心!”
紅綃最先警覺,大叫後從馬背上一躍護住少年,好幾只箭羽瞬時飛過他們的頭頂,兩個人還沒看清局勢就翻下馬背滾滾相擁撲向河中,順着急湍一時消失不見。
殺手不過就四人,後背的囊中之箭一支支迅速地減少,箭鏃如雨地衝向河流,兩匹駿馬早被射成了箭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