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正採點修繕着皇城各大宮殿破損之處，商音待在兩儀殿，閉門不出，那片牆苑的凌霄花已經枯萎很久了，剩枯枝還掛在藤架上，風一吹，它們就脆薄地發出嚓嚓的碰撞聲。
試圖澆灌過很多水，但估計只有菩薩玉瓶子裏的神仙水纔有效了。
書芳勸主子多出去走走，花萼樓時動京城的牡丹，太液池的楊柳依依，龍池欲欲綻放的菡萏……可是商音就死守着這片枯死的凌霄花。
書芳勸了蒹葭勸，蒹葭勸了書芳勸。兩難不下之際，剛巧舒王興沖沖地奔過來，給阿孃送米花糖喫。
如今的舒王，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個子也總往高處竄，今天來向母親彙報功課。他可厲害了，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學學精通。不論性格學識，都比當今的太子李誦強過百倍。
就連皇帝對他的賞識喜愛，都超越了血緣親生的兒子。
商音驕傲於李誼，每次看見這位養子就欣慰地笑，眼周皺起細微的膚紋，她想要抱抱孩子，可是已經抱不動他了。這個樣子，令她每每想起，無數個日夜，在嶺南悲涼而又充足的時光，那時候她差點以爲這個孩子活不成了。
淚水悄然落下，商音自己都嚇了一跳，想要抹去之時，李誼寬厚溫度的手掌已經替阿孃拭了。他總是這樣的貼心，常常說，“既然玥奴做不了阿孃的小棉襖，二郎也是可以的。”
商音常想，這份福氣是佔了忘憂的。如果忘憂還在，一切該多麼好呢。
如果落雁也在，李誼也會多一個人疼愛。
夕陽稀碎灑在池面，微微漾動着，像有落花撲在碧潭上，煞是好看。園中翠陰蓊鬱，花滿香徑，李誼饞着阿孃，商音沐着霞光，不知覺已經來到落雁生前居住的清醉閣。
昔日人已逝，只留下了她的畫，畫室的畫軸卷書，陳設擺件，都沒有動過，於戰火紛飛燒殺搶掠之中隔了一層天。商音素手撫摸那些絹本水墨畫卷，蜀地山水相逢，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峯聚，美人一顰一笑，往事如昔躍於宣紙……
那些過往啊，如此美麗，賞一月的彩燈二月的鮮花，三月春蠶忙織四月的錦，搖着五月的團扇撲來六月的香，七月的寶市佛家佔七樣，八月傳桂落驚鼓，九月藥市遇重陽，綠蟻十月新醅酒，醉看十一月的瑞雪出梅香……
十二月的桃符市……
李誼蹙眉，尋了一遍未果:“阿孃，爲何作畫的娘子一路畫下來，獨缺了十二月的桃符市呢？”
“……”商音哽咽，落雁倒也希望啊，希望某年的十二月，能結伴去看一眼桃符市啊！
眸光流轉，畫市之後的畫卷，有一幅端午鬥百草，獨孤宅裏，日光薄暖庭階，綠藤攀架，千朵粉花腰細嫋。昔日故友相逢，端午安康宴會，百草巧從花下鬥。
李誼琢磨畫中人神態各異，忽而笑說，“一定是阿孃鬥得珠璣滿鬥呢！”
“如何看出來呢？”
“這還不簡單呀！”他眸光鋒利，長得一雙好慧眼，邏輯飛速地抽絲剝繭，“瞧畫中人物，阿耶陛下神態自若，偏安一隅；昇平姑姑嘟囔着小嘴，面色不甘；華陽姑姑目陷深思，苦思冥想；韋將軍扒拉着兩根草自個兒玩着武鬥，顯然文采略輸；韋妃阿姨摘的品種多是紅花，識株侷限；同樣，這位長鬍子的樂師又多喜金黃；居北側座的應是獨孤阿耶，他眉眼噙着風流，目光俱是美人；而這位……”
目光停留在忘憂身上，李誼對她極其生疏，一絲淡淡的疑惑稍縱即逝，對其眉眼生出異樣的好感，“這位着平康坊扮相的娘子眉間有蹙，似笑非笑……其中呀，就阿孃笑得最爽朗！你不是贏家誰還像贏家呢！”
商音默認地笑着，目光順勢投向李誼，見他閃亮眸光朝畫卷裏的忘憂一掃而過，如天涯過客一般視過即忘。殊不知，這匆匆一眼，是母與子此生初見。
平康坊……又如何向他說，你的生母其實就是這位勾欄女子呢！
商音嘴角微抿，剋制住這份心傷，巧言折中，“畫中你獨不認識的這位娘子，她卻於你有恩，你還是襁褓嬰兒時，她爲了救你殞命於熊熊大火。你可以忘記我的模樣，但請一定要記住她，寒時清明採她最愛的萱草花隨水向南，以示悼念。”
“兒記住了，此生不忘不負。”從阿孃略帶顫音的話語探到憂傷的情緒，李誼心懷敬畏，謹記囑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