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端在燒尾宴上寫詩祝賀我:
青春都尉最風流,二十功成便拜侯。
金距鬥雞過上苑,玉鞭騎馬出長楸。
薰香荀令偏憐少,傅粉何郎不解愁。
日暮吹簫楊柳陌,路人遙指鳳凰樓。
呵,鳳凰樓就是公主樓啊。詩中所意是描寫我陪着公主飲酒作樂,紙醉金迷,如此奢華生活人人皆羨,可誰知我胸中鬱郁不得志之苦呢!“二十功成便拜侯”不過是給我戴了頂高帽罷了,我也不到二十歲,拜侯也不是憑我才華所得。我向往的功名是馳騁沙場,大破樓蘭,可如今正是詩中所寫的紈絝子弟。
這一切都與我的鴻鵠之志背道而馳,我似一株被壓在巨石底下,無法出頭的草芥。
婚後的我雖然依附在公主府,可每逢十五給父母大人請安的日子,我不曾缺席過。公主經常缺席,我並不多問,她既不願出門也沒有人敢強求,本來於公主而言,去汾陽王府請安就是屈尊她了。
一切以公主爲尊,屆時郭家上下見了公主又得烏泱泱的一通下跪請安,大擺宴席來待公主,究竟是誰給誰請安呢?她不去我們全家反而落得自在些。
不僅如此,有時候讓我們矛盾起來的緣由簡直微不足道。某天我喫光了她愛的紅綾餅,某夜她召我侍寢時我睡得比她早,某月死了一隻養了好幾年的草兔,某年我備的生辰禮讓她覺得微不足道。
那座華麗的公主府,時常會被我們這對年輕夫婦擾得一粒塵埃也見不着,如冰魄玉雪妍出的白瓷,似千峯翠色的青瓷,還有勝過玉脂溫潤的茶甌,它們的命都捏在公主嫩如白蔥的指間,不出意外的話就粉身碎骨了。
她也只敢對這些珍貴而易得的瓷器下手。那個最顯眼的越窯產的鴛鴦祕色瓷,屬皇家享有,置辦公主樓時皇帝的賜禮。
我賭一巴掌,那盞鴛鴦祕色瓷,她就不捨得下手!
每日小吵三日大吵的婚姻生活算來即滿二年,一年冬天,獨孤默犯了擅離職守的錯被押回京都,他從成都寄來書信,說是與商音,太子一行即將啓程回長安。我算算日子委婉地回覆:請不要空手來,勞煩備好我父親七十壽禮。
獨孤兄輕飄飄的一紙墨香書信,我的視線停留在“商音”二字許久,蒼勁的筆畫似是要衍生出她的音容般微微浮動,某種擱淺已久的情愫竟然從我內心深處涅槃重生。
人總會對得不到的東西存了一份念想,某一天閒暇時再想起來的時候微微一笑,就好像在空虛的時候食了五穀雜糧的心滿意足。我將有她名字的書信仔細地疊好收藏,就如將她珍藏入心底某個角落,唯恐“私通信件”被人發現的小心翼翼,不過也是一種沒必要的隱蔽。
不知不覺中,這是一種驅使,亦或是勾引,我會夢見商音。夢中的她只是於我回眸一笑,便幻化作雪花在我眼前飄散,我覺得自己在大雪中也模模糊糊起來,踩空一般的急劇墜落令我乍寒驚醒,終究鏡花水月。
這是我尚主以來第一次夢見她,至此後,反覆的夢境像白月光揮之不去,也像惡兆前的警示。
某一晚,我在夢裏急切地呼喚那個名字,猝然喫痛地驚醒,鋒芒在背似的下意識挺身坐起,我臉上燒起了火焰一般火辣至極。
摸了一下又疼又辣的臉龐,我正疑惑侍女什麼時候點亮了燭燈,就看見惱怒的公主在一旁瞪着我,難看的臉色掛的兩隻眼珠子憤怒地鼓起,像漆黑的鍋底下正盛的兩塊碳,快要將燙呼呼的我烤熟了。
我意識到臉上火辣是因爲公主一巴掌將我呼醒了,我無辜一瞬後又很快反應過來挨這巴掌的原因。
“公主,我把水打來了。”明晃晃的銀水盆,清水倒影出聞靈的譏笑,她用“你完了”的眼色蔑視着我。
夜,還是大半夜,天色未曉,我正疑惑公主要濯面做甚?哪料她接過銀盆回頭一怒,冷水如九天瀑布直直朝我傾瀉,簡直令我大夢初醒,半夜涼初透。
原來這盆冷水是爲我“沖涼”用的。
哐當銀盆砸向地面,刺耳的尖銳中,我平靜又無奈揩了一把臉上的水花,什麼解釋的話也編不出來。
“做啊!繼續做你的春秋大夢呀!最好一輩子都不要醒!你就能與她長相廝守了!”
“那你剛纔還把我打醒?”賭氣的我不耐煩地躺下,有點忿忿不平的語氣,是成婚以來第一次對公主沒好話。我拉了溼漉漉的褥蓋在身上,蓋得心情也沉甸甸起來。
公主咬着櫻脣幾乎要沁出血絲,氣走前瞪着那盞大婚置辦的鴛鴦祕色瓷,似乎是我的臉浮現在花紋間讓她覺得礙眼了,她果決擡起那盞祕色瓷狠狠朝地上砸去。
響徹公主府,又是一場驚天動地。
我沒想到,公主呼給我的一巴掌,過了今晚,我很快就還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