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狐媚子 >第34章 堯臣(六)
    他爹說:“當官的一肚子壞水,我們從來沒叫他們當人看過。”

    他娘嚅囁道:“就是……你看兒子,不就是當了官老爺一步路,就叫人給穿了小鞋……”

    他爹嗤道:“你真信他的,那都是他編的,就他那樣的還想做官?成日裏拿本破書裝裝樣子,考不上說不過去,這才編瞎話騙我們……”

    季堯臣看着夾縫裏的三個麪人神仙,心想,他也從未掩飾過自己的野心。他想做官,做一個知縣就很好,他能有一個寬些的桌案,他把它擦得乾淨整潔,夜裏不睡,整宿地趴在桌上批奏摺。

    他做官並不想耍什麼威風,是想等有一個乞討的老婆子擋在轎前時,他親自從轎子中下來,把她從泥淖裏攙扶起來。讓所有人都瞧見他大紅的官服,帶翅的帽,看見知縣和老嫗一起坐在泥石板上,並肩聽她的冤屈。

    他也想到京都做大官,他憋了很多的話,構想了很多的方案,急於告訴皇帝,哪怕只要叫他輕輕擡一擡手,這裏就能露出一大片豔陽天。

    很早以前,他總覺得眼前的家雖然熟悉,卻並不親近,他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裏,同這裏的人也無話可說。他出口成誦,無師自通,開蒙的先生震驚的眼神,更讓他相信這一點。可他現在想,也許都是他的錯覺。

    他慘笑一聲,也許他壓根沒有官運。

    他眼前一陣陣眩暈,因爲滴水未進而昏倒前,他想,最後考一次,若是不成,那就算了……

    第三次,他面沉如水,孤獨遊離地應試。

    鞭炮響起,歡呼、推搡、豔羨,爹孃難以置信地吶喊在耳邊震顫時,他還暈暈乎乎,直到他被套上衣服,塞上轎子,在顛簸的馬車上嘔吐,又有宮女拿帶香味的帕子給他擦嘴時,他纔有些醒了。

    他考上了……

    他被人引着,穿過一重一重的院牆,推開一扇一扇的宮門,驚散衣香鬢影,走到金鑾殿上,那像鏡子一般的地面倒映出他的身影,像鏡花水月的夢境一般,他走近了帷帳,跪下行禮。

    帷帳背後,是一個眉眼帶笑的男人,帶些病弱之氣,手上套着金扳指。完全不如他所想的嚴酷、傲慢,他和藹地叫他:

    “愛卿。”

    這一聲“愛卿”在大殿中迴盪,彷彿盪出河清海晏的回聲。皇帝笑道:“愛卿路途辛勞,朕等待已久。”

    季堯臣叩首,熱淚盈眶,心底一片潮溼,一種久違的期待和興奮鼓動進他的血管,令他眩暈。

    他語無倫次地說了很多,他的家鄉在如何偏遠的海港,如何艱難考取的功名,他願意不遠千里前來,只盼肝腦塗地,用一生輔佐君上……

    半晌,無人應聲。

    季堯臣有些奇怪地擡起頭,他喫驚地聽到,帷帳內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似是二人低語玩笑。他怔住了。

    隨後,一人撥開簾子出來。

    出來的是個赤腳的少年,身着未繫腰帶的道袍,衣冠不整,頭髮散亂,髮絲下雪白的面孔,眼下有顆淚痣,十分俊美。

    季堯臣本能地感到牴觸。

    因爲配坐在那高位,受萬人敬仰的人,不說肅整,起碼不該放浪形骸。而從皇帝的帷帳中鑽出來的人太年輕,他面上含笑,浪蕩輕浮,腳下一踢,骨碌碌——一隻金色的蹴鞠,在大殿內砸出迴響,碰到他衣角上。

    季堯臣膝行躲開,臉色沉下,太陽穴惱怒地跳動,心裏又有些難堪:皇帝剛纔是跟這個少年玩鬧?他方纔一股腦說的那些話,倒像個笑話。

    少年無視他繃起的嘴角,衝他笑笑,徑自低頭撿球,身上一股幽香襲來,季堯臣渾身不自在,瞧了過去。

    正在此時,少年衝他擡眼,兩眼迸出綠光,微笑的口脣猛然裂開,嘴巴變長,赫然是一副半人半狐的猙獰面貌,嚇得季堯臣大叫一聲,向後跌倒在地。

    “國師,怎麼了?”皇帝忙問道。

    此時季堯臣心跳紊亂,冷汗涔涔地瞪着他,卻見那少年的臉恢復白皙俊秀,拾起球夾在胳膊上,仰着下巴鑽回帳中:“沒什麼。臣見此人面含凶氣,不宜面聖。

    皇帝“嗯”了一聲,看着季堯臣,神色俱冷,似乎完全變了態度:“那就調去翰林編纂史書,無詔不得至御前。”

    季堯臣急了:“皇上!”

    他甚至還沒有問他會做什麼,還沒有問他能做什麼……他寒窗苦讀十年,應考三次,懷揣滿腹經綸,滿腹忠言,千辛萬苦地到了這裏,就憑這樣隨隨便便一句話,就將他發配到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終身不能面君?

    他掙扎着,高喊着,幾個內侍卻已經架起他的胳膊,捂住他的嘴,將他丟出了宮殿:“下去吧,陛下要就寢了。”

    季堯臣立在翰林院的玉階上,尚有種不真實感。

    這是他後半生所要待着的地方。

    他慢慢地走進這個龐大如巨獸般的房子,從外面看,它如此安靜,聽不見一絲人聲。待走進去,裏面煙霧繚繞,幾個身着紫色官服的人,湊在欄杆處閒聊,見他進來,瞥他一眼:“新來的?”

    季堯臣向他們行禮。

    他們對視一眼,眼神奇異,好似看到什麼新鮮事一樣,不再理會他,繼續談笑起來。

    季堯臣心中越發不安,繼續向內走去,柳木枯敗,路邊的石燈籠傾倒在地,他險些給絆一跤。待走進書閣內,他怔住了。

    偌大的書閣角落蛛網密佈,書架散亂倒塌,隨便拿下來一本,書籍冊頁,已叫老鼠啃齧得全是孔洞……

    季堯臣拍桌大怒:“這怎麼回事!”

    蹲在門檻邊上打牌的幾個小吏悚然一驚,灰溜溜四散而去。陽光照着桌案上的塵埃,屋裏只剩下他一人茫然看着空蕩蕩的書閣,呼吸急促,臉色漲得通紅。

    從這日起,季堯臣便尋了個位置,開始在此處抄書。

    打開窗戶也難以散去濃郁的黴味。

    常言道以史爲鑑,不能進諫,他埋在這故紙堆裏有什麼意義?他每日抄寫十冊書,先挑完好的抄寫,把這沒有意義的活計,從天亮木然幹到天黑。

    抄着抄着,也讀進心裏,讀到前朝皇帝被貴妃所迷,導致國運式微,江山飄搖……他丟下筆跑出門去,在這奢華的翰林院的廊柱中漫無目的走來走去,好像巨人宮殿內迷路的一隻螞蟻,直到喘不過氣,潸然淚下,這裏何止是式微,簡直是鬼氣森森!不是活人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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