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送信人說,他本是要將消息送入望城,誰想在經過白丘驛站時,聽驛官說少將軍在此駐紮,他便直奔此地而來,先將一封私信呈上。
池小池打開信件,內裏是時驚鴻將軍雄健的字跡。
池小池閱畢全信,臉色微沉。
褚子陵:“公子,如何了?”
池小池隨手將信紙遞給他:“出事了。”
褚子陵略猶疑一下:“公子,這樣不合規矩……”
池小池嘖了一聲:“公子師不在,少跟我拿腔拿調。我讓你看便看。”
這話說得恰入褚子陵心坎。
自己在時停雲心目中,果真還是勝過那病骨頭一籌的。
現在公子師在帳中養病,不在近旁,褚子陵也能稍稍刺探一二了。
他接過信來,稍掃一眼,難掩驚愕:“定遠三日前險被破城?”
“是。許是那股大青山匪徒,向南疆人賣了溫叔父受傷的消息。”
池小池蹙眉,口中抱怨,面上焦灼,“溫叔也是!性情總是這般暴躁,勝敗乃兵家之事,怎得就氣吐了血?如今傷上加傷,也不知……”
褚子陵去一側取來南疆軍事佈防圖,在桌案上攤開,雙眸沉靜:“……公子,看圖吧。”
池小池聽了他的話,方纔斂起急色:“是。圖。”
他們遠在千里之外,無法襄助,時驚鴻自然是也知道這點,來信除了叫他來鎮南關外,還有第二層目的。
每次邊疆有急情,時驚鴻都會來信,將戰況陳明,其目的不是讓時停雲乾着急,而是要他將應對之法寫出,寄回鎮南關。
其實,每當信寄出時,危機大多已經解決,因此這只是父親對兒子的不定期考校而已。
至於這封信中隱含的第三層意思,大概也只有池小池與時驚鴻兩人心知肚明瞭。
出問題的是定遠城,所以究竟誰是內應,已是一目瞭然。
如果說時停雲還是隻白毛小狐狸,不會懷疑自己的同窩,時驚鴻則是熟透了的紅尾老狐狸,相當沉得住氣,來信不問內應之事,只談軍情,與往日來信的措辭絲毫無異。
而且時驚鴻考慮得比池小池更多一層,怕溫非儒這等武將出身的耿直人太老實,騙不過南疆人眼線,索性直接編了個傷勢沉重的藉口,叫他這段時間莫要出來見人。
話歸眼前。
池小池問褚子陵:“你覺得定遠城該如何固防?”
褚子陵跪在地圖前,指了幾處,並談了自己的感想。
池小池與時停雲共享記憶後,可以判斷出他做出的幾個決斷都不差,只是有些粗糙,漏了幾點細節。
褚子陵自是不會做自掘墳墓之事。
他已臥底多年,對時停雲的本事瞭若指掌。
時停雲心性還算單純,只把一腔算計用在敵方,而不會輕易懷疑自己人。
這是好事,但倘若褚子陵自以爲是,想在時停雲從小修習的排兵佈陣上動些歪心思,無異於自找死路。
他眼看着時停雲將他提出的戰策一一寫下,並把他“遺漏”的地方貼心補充上,不着痕跡地舒了一口氣。
“放心,我不爭功。”時停雲擱筆,落落大方道,“我會在信中告知哪些是你的主意,多在父親面前爲你美言。”
時停雲爲人果然坦蕩,言出必行,他取了硃砂筆,把前半段戰策圈出來,註明是褚子陵獻策。
褚子陵望着這般誠懇、天真又愚蠢的少將軍,油然而生一股憐憫之意。
固防之策寫了,接下來是禦敵之策。
褚子陵自是不會在這方面多出力,藉口出去倒茶,又同阿書閒聊,磨蹭了些時間,待他回去時,時停雲已擱筆,把信紙折放入細小的圓木封中,用木蓋合好,隨即取了火漆塊,拿火摺子引火烤熱。
火漆受熱融化,滴下被熔化的液體,恰落在小木筒的封口處。
火漆封緘,色彩是精心調和過的殷硃色,顏色與市面上販賣的火漆不甚相同,難以仿冒,一看便知是將軍府寄出的,再加蓋上時停雲的印章,便會在封口處形成特有的鈐記,一旦被人拆開,便能知曉。
時停雲道:“圓章。”
話音未落,褚子陵便捧章而至,既周到又不動聲色。
時停雲接過,將形狀特殊的弧形圓章在木筒封口處叩下。
待火漆乾涸,時停雲道:“去用信鴿寄送。”
褚子陵特意多問了一句:“不等時將軍派來的送信使者回來嗎?”
時停雲道:“臨行前不是讓你帶上經驗豐富的好鴿子了嗎?它們認路,也省得麻煩人特意繞到行軍隊伍裏來取一趟了。”
褚子陵雙手接過小木筒,行了一禮:“子陵這便去辦。”
他來到鴿籠前,信手抓了一隻出來,動作嫺熟地在它腿上繫上小木筒,放飛。
在鴿子雪白的身影消失在天際後,褚子陵微微笑了,蹲下身來,食指在鴿籠上叩擊兩下。
一隻額頭上帶塊白斑的灰毛鴿子跳了兩下,來到籠邊,親暱地啄了啄他的指尖。
褚子陵從口袋裏取出些米來,神情溫柔地餵它吃了。
時停雲突然離開望城,這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事前準備好的一手殺招,是放棄,還是要抓緊時間,速速使出?
身後突然傳來木輪滾動的異響,褚子陵耳力不壞,及時縮回手指,裝作檢查鴿籠鎖的模樣,站起身來,正對上一頂黑色冪籬。
此人的眼睛被隱藏在層層紗霧之下,看不分明,褚子陵無法通過他的眼神揣摩此人想法,不覺生出了幾分戒備。
推着於風眠的李鄴書倒是沒有察覺二人之間的暗潮洶涌,招呼道:“阿陵,公子又要你寄信了?”
“是。”
褚子陵對輪椅上的於風眠一拱手:“晚上露水重,公子師怎麼出來了?”
那人略啞的聲音自冪籬下傳出:“身體好了些,自是不想悶在軍帳裏,羶味太重。你去帳中點支香吧。”
李鄴書一怔:“方纔公子師怎麼不同阿書說呢,阿書待會兒回去便點上。”
於風眠淡淡道:“今日已經夠麻煩你了。現在你推着我吹一吹風,他去點香,待我回帳時也能舒服些。”
說罷,他微微擡起頭來:“請了。”
褚子陵早已習慣那位六皇子的明諷,這種不多明言、卻處處提醒他是個奴的暗刺還是第一次收受,但他畢竟臥底多年,養出了不管受到怎樣的侮辱也能承受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