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4章 後孃 雨瀟瀟,復朝朝。
    天邊暈出一道青色的光亮,昨夜的雷雨滂沱彷彿一場舊夢。

    阿桂靠牆坐着睡了一宿,醒來時發覺手腳皆麻得難以動彈,脖頸也僵得不像是自個兒的了。

    她費力地扭着脖子,看向外頭烏沉的天色,心頭微緊。

    看起來,今日似乎還要下雨……

    阿桂回過頭,冷不丁對上方喻同那雙純黑的瞳眸。

    “你何時醒了?”阿桂長睫微顫,斂下眸捶着發麻的雙腿,站不起來。

    方喻同板着小臉沒理她,將地上那截只燃了一小截的紅喜燭收進衣兜裏,自顧自走了出去。

    阿桂赧然,看來昨晚她不知何時睡着後,這小孩爲了節省,便將喜燭吹熄了。

    她竟渾然不知。

    短短兩日間經歷了這麼多事,她實在太累,睡得極沉。

    阿桂擡手觸了觸微燙的臉頰,忖度着她熟睡中應當不會做磨牙打呼流口水之類的事。

    忽而聽到外頭院子裏響起了說話聲。

    她連忙扶着牆壁站起來,理了理衣裙壓出的褶子,而後快步走到門口。

    方喻同正領着兩位打扮簡樸,穿布衫繫頭巾的壯年男子迎面走過來。

    看到阿桂,他們皆是一愣,反應過來後,目光漸微妙,“小同,這是你爹給你找的後孃?”

    方喻同清俊的臉立刻板起來,聲音低沉,“她不是,她纔不是我後孃,”

    兩位壯漢扶了扶頭巾,對視一眼,頗爲尷尬。

    這小姑娘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和他們女兒差不多的年紀。

    說實話,問這話的時候,他們都有些害臊。

    但他們是方家的左鄰右舍,前些日村裏的媒婆往方家來得頻繁,是以他們對方秀才打算續絃沖喜的這件事也有所耳聞。

    且又聽說昨日村東頭老劉駕着驢車出了村去接人,就是方秀才託老劉去的。

    所以阿桂的身份,雖方喻同極力否認,可仍舊昭然若揭。

    “張叔李叔,我爹他……就在裏頭。”方喻同沉着臉,踩到門檻上站着,兩手扶住門框,擋住了張李二人打量着阿桂的視線。

    阿桂也終於反應過來,大抵這兩位是來幫忙安葬方秀才的。

    她忙側過身,垂下眼,到門後站着。

    張李二人走進來,合力將裹着方秀才屍首的草蓆擡了出去。

    順口安慰着方喻同,“小同,你莫要太難過,你爹這也……算是解脫了。”

    方家的院子,成天到晚都飄着藥味兒。

    方秀才得拿藥當飯喫才能吊着命,也苦了方喻同。

    早些年方秀才雖病着,但還有些家底,方家媳婦也在,方喻同尚能和其他被父母捧在手心裏的小孩一道嬉鬧着去泥巴地裏撒歡打滾。

    可後來,方家媳婦不見了,方秀才把祖屋賣掉,換了這間四處漏風的屋子。

    自搬來後,左鄰右舍看着方喻同一天天長大。

    也看着他臉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

    此時,方喻同的下頜繃得死緊,他沒有說話,緊緊護住裹着方秀才屍首的草蓆。

    眼眶裏漸漸憋得泛紅。

    阿桂想要跟上去,方喻同卻一把推開她。

    他聲音壓抑,皺着眉趕她走,“你一個外人,跟過來作甚?”

    阿桂喉嚨發緊,拽着草蓆問道:“就這樣把方叔叔埋了嗎?……棺材呢?“

    只裹着草蓆埋起來,實在過於寒磣簡陋。

    方喻同看她的瞳眸縮緊,忽然像只莫名其妙被觸怒的小獸,眼睛泛紅透着兇意,“若不是爲了給你下聘禮,我爹怎會連個棺材都沒準備?!”

    阿桂愣在原地,眼睜睜瞧着他們把方秀才的屍身擡出去。

    半晌,腦子向來靈活的她終於將這幾日的事情理順,也明白了方秀才臨終前爲何那般無奈,那般不捨。

    原來他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寧願不買棺材,也要聘個續絃回來,不是爲了沖喜,更重要的是爲了方喻同。

    所以他看到她時,纔會那般氣憤痛心。

    因爲他的算盤落了空,銀子也全沒了,連棺材錢都不剩。

    阿桂掐了掐掌心,幸好方秀才沒有惱羞成怒,把她轉手賣掉,而是讓她回家把銀子退回來。

    可退銀子這事……

    阿桂脣角抿起淡淡的苦澀,怕是難於登天。

    ……

    阿桂在院子裏等了許久。

    她沒把自己當成方家的人,所以當主人不在家的時候隨便進他們的屋子,便顯得很沒教養。

    阿桂雖出身不高,後又算是在農戶裏摸爬滾打長大的。

    但六歲之前,她懵懂記事時,聽孃親說過不少教誨。

    阿桂的孃親生得一副圓月般的面龐,杏仁眼,櫻桃嘴,說話總是柔聲細語,是阿桂心底溫柔如脈脈春風般的珍貴記憶。

    過了一會兒,又下起了雨。

    方喻同總算回來,腳步匆匆,清俊的小臉耷拉着,斜風細雨中看不清眉眼。

    他拿出一個乾巴的麪餅,小心翼翼掰成兩半,遞給阿桂較小的那一半,“隔壁阿婆給的,省着點喫。”

    阿桂接過來,正巧看見他臉上明顯的淚痕,微微一怔。

    又碰巧阿桂一天一夜粒米未進的肚子咕咕響了一聲,在這雨聲寂寂的院子裏,格外明顯突兀。

    阿桂微赧,忙垂下眸子,緊緊攥着袖口,頰邊泛起淡淡的霞色。

    方喻同不耐地睨了她一眼,“嫌這餅不夠喫?大胖說得對,女人都麻煩……”

    他嫌棄的語氣絲毫不加掩飾,不由阿桂分說,便從阿桂手裏將那小半邊餅搶回來,然後將原本屬於他的那大半邊餅塞到阿桂手裏,撇嘴道:“快喫吧,喫完就送你家去,還不知要走多久。”

    阿桂輕聲應下,咬了一口手裏的餅。

    又乾又硬,像是一顆顆小石子,堵在喉嚨裏咽不下去。

    但阿桂也不是沒有喫過苦的,這樣的餅,她能喫。

    她慢吞吞掰着餅放進嘴裏。

    方喻同已經三下五除二將那小半邊餅喫完,又去打了一小壺水,仰頭喝了幾口後遞給阿桂,朗聲道:“方纔回來時,路過劉叔家,我請他送我們一趟,從你家拿回銀子我再給他酬銀,可他說他沒空。”

    “那……”阿桂吶吶道,“我們要走回去不成?”

    “去村口等等,看有沒有牛馬驢車要路過你們村子的,捎我們一程。”方喻同擦了擦脣邊的水漬,打量着阿桂,“你可記得你家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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