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古典音樂界有資/本涌入,其實很多被稱爲鋼琴家的人在白藍雪眼裏都配不上這個稱呼,但這位派克先生卻完全擔得起。
“請大家欣賞門德爾松的e小調協奏曲。”
肖茉對着話筒說完這句話,就走到敞開的三角鋼琴旁邊,做好了拉琴的準備姿勢。
派克看和她交換好眼神,開始彈奏鋼琴。
對這首曲子來說,由鋼琴先進入第一段前奏是常規的處理方式,派克是罕見能做到將技術和情緒融合得極好的年輕人,琴音像是從他手下傾瀉而出,舒緩完美,引人入勝。
到了第一段的最高點時,肖茉拉響琴絃。
肖茉拉琴的姿勢十分優雅,表情也很投入,完全符合觀衆們對古典音樂的崇高幻想。
可聽到肖茉拉出的第一個音時,白藍雪就微微皺眉。
不爲別的,只因爲她覺得肖茉操之過急了。
第一個音就操之過急,顯得突兀,這說明肖茉的心沒有完全沉下來,或許有些人可以聰明到做什麼事都三心兩意,但這在白藍雪看來,如果拉琴也用這種態度,絕對是令人遺憾的缺陷。
這首小調協奏曲的第一樂章輕快又芬芳,宛如萬物盛開的春天一樣美麗,可肖茉拉出的琴音,在該溫柔的地方優柔,在該輕快的地方焦躁,說不出的違和。
塞壬海妖吟唱般魅惑悠揚的音色到了肖茉手裏,失去了本該有的光彩,沒有被髮揮出長處,隱隱有被鋼琴聲淹沒的架勢。
白藍雪聽得出,派克不想讓鋼琴的戲份重過小提琴,所以一直在適當的削弱感情色彩,可即使如此,肖茉的小提琴也淪於平庸,不能做到主宰協奏曲。
而與此相對的是肖茉一直都很享受的神情,就好像她的音樂真達到了心領神會的境地。
白藍雪閉了閉眼睛,不再看肖茉的臉。
她太過投入以至於沒注意到,從協奏曲開始之際,維希就一直在觀察她。
到了協奏曲第一樂章和第二樂章接連的展開部時,肖茉的手微微一抖,泄了半個音。
不過是半音,即使是對喜愛古典樂的樂迷來說,也不一定聽得出這裏有差錯,只有非常熟悉這首曲子和有絕對音感的人才聽得出來錯了,白藍雪聽出來了,可平心而論,即使是大師演奏時也偶爾有出錯的時候,一個小小錯誤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可是,肖茉自從拉錯這個半音後,在節奏的把控上就維持着一拍之內的偏差。
派克想與她配合,適當的放慢了鋼琴的進度,可不知是因爲緊張還是不自知的慣性,肖茉卻很不上道,小提琴是越拉越快,節奏也亂了起來,把這一樂章的八六拍的次序完全打破了。
聽到這裏,白藍雪覺得,這首協奏曲已經沒有繼續聽下去的必要。
肖茉的樂感並沒有達到開這種規模的音樂會,應有的水準,她或許是有天賦的,可她的心太浮躁,如果靜不下心來,不能在演奏時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音樂上,那她永遠都達不到音樂演奏家的程度。
白藍雪對肖茉的評斷很專業,也很精確,她知道,那些真正有鑑賞能力的樂評人和同行也會做出相同判斷。她甚至有些疑惑,覺得肖茉的這種演奏水準在同齡人裏雖然不算差,可要說能考上柯蒂斯,還是差了點什麼。
協奏曲結束了,又上了絃樂隊,後來還有獨奏。
一場音樂會聽下來,白藍雪一直都很專注,卻越來越失望。
音樂會塵埃落幕。
肖茉拿着塞壬,站在舞臺的正中間,伴隨着身後落下的帷幕,對着所有觀衆鞠躬。她雖然把腰久久地彎了下去,可她彎腰時的神情白藍雪卻看得一清二楚,她是在驕傲的笑。
白藍雪不知道她是在驕傲什麼,難道她真的聽不出來,她的演奏沒到達觀衆應該期待的水準嗎?還是說,作爲一個演奏者她並不在乎剛纔的表現。
如果是如此,白藍雪簡直有些愕然,這是多麼的涼薄啊。
而臺下仍然是掌聲雷動。
很多人鼓掌並不是因爲這場演出有多精彩,而是因爲公爵和公爵夫人都在場,而臺上的人是他們的外甥女,這個場是要捧的。畢竟肖茉宣傳的時候,就打出了自己的貴族身份。
白藍雪默默地看着他們臉上的笑意,心想,一場音樂會變成了社交晚宴。
在一片掌聲中,臺上的肖茉終於直起腰,她拿着塞壬,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步調優雅地下臺。
白藍雪一直盯着肖茉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見。
“藍雪。”
維希的聲音忽然響起。
她回過神,調整好表情纔看向維希,不想讓他看到眼裏的情緒。但維希卻用一種特別認真的目光注視着她,好像他被背叛了一樣,有些受傷地說:
“你騙我。”
白藍雪一愣,不明白地問:
“我沒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哪裏讓你不舒服了嗎?”
維希的口吻有些嘲弄:
“是啊,你讓我不舒服了,但你不知道。”
白藍雪不說話了,她現在的心情其實很沉重,還沉浸在肖茉帶走塞壬的那一刻裏。
維希見她沉默,忽而直接挑明:
“你說你沒聽過音樂會,這不是在說謊?我不懂,你爲什麼要對我說謊。你知不知道,你剛纔聽那些曲目的時候有多關注,哪怕是音樂上最細微的變化,都能贏來你的共鳴,你的這種敏/感,不是一個對古典音樂不具備鑑賞水平的人能擁有的。”
白藍雪一時啞然,她沒想到維希竟能注意到這麼多。
隨即一想,她又覺得自己剛纔太過投入於鑑賞肖茉的演奏了,連演奏者都不那麼在意的演奏本身,卻被她這個觀衆如此剖析,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諷刺。
“是的,我騙了你。”
她低着頭,眉頭皺起,語調平平:
“對不起。”
維希忽然覺得自己很像在無理取鬧,可他還是生氣地堅持:
“我要一個理由,爲什麼?”
這個問題讓白藍雪心煩意亂。
是啊,爲什麼?
爲什麼要讓她的父親因爲一起車禍昏迷不醒,爲什麼白承瀝要用這麼齷齪的手段毀了她的前途,爲什麼他這麼做了還不滿足,還要賣掉她的塞壬?
“其實我也會拉小提琴,”她像是被逼到了一個臨界點,看着維希,笑得鋒利,將自己本來被掩飾好的棱角都露了出來,“你表妹拉得不如我,可她能站在舞臺上,拿着那把叫塞壬的名貴小提琴,而我只能坐在臺下。如果不是你帶我來,我可能連這一場音樂會的高昂票價都付不起。”
說完,她也不在意維希的想法,擡頭指着舞臺,冷冷道:
“我想站在那裏,你懂這種心情嗎?”
肖茉走到後臺的休息室,把塞壬放回琴盒,然後親自拿着琴盒走了特殊通道去二樓包廂。
左惟墨站在包廂敞開的視野前,看着一樓的偌大舞臺。
片刻後,響起敲門聲。
公爵夫人和肖茉一起出現在門外。
“左夫人,您能和我過來嗎?我有幾個人想介紹給您認識。”
溫瀟笑着應好,跟着公爵夫人一起離開了。左愈沒有來聽音樂會,一時間,包廂裏只剩下三個年輕人。左惟愛看了哥哥,又看了一眼肖茉,也找了個藉口離開。
左惟墨看着明顯有話要說的肖茉,等待着。
肖茉略微斟酌一會兒,就開口:
“我今天的演出精彩嗎?”
看着她,左惟墨淡淡地笑了笑:
“你盡力了嗎?”
聞言,肖茉的臉色微變,她不明白這句盡力了嗎是什麼意思,但左惟墨卻沒有解釋的意思。她不甘心地追問:
“你這話是說我足夠努力,但演奏的還不夠好?”
左惟墨沉默一會兒,然後道:
“我的意思是,你沒有足夠努力,也演奏的不夠好。”
肖茉沒想到在一片好評聲中,恰恰是她最在意的人發出刺耳突兀的聲音。她*般笑了一下,盯着他的眼睛說:
“我演奏的不夠好?”
左惟墨看向她揹着的琴盒,沒有猶豫,平靜道:
“作爲演奏者,你應該比我這個聽衆更能認識到你的表演的真實情況。可現在,我覺得你迷失了。”
他說話的口吻很平和,可聽在肖茉耳裏卻異常尖銳,她冷笑道:
“你覺得,我比不上塞壬的原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