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南齋,清輝似水。陸景手持承盤,小心盯着盤中一碗熱氣蒸騰的茗粥,就着濛濛月光慢步走過廊道,吱呀一聲推開側間虛掩的門。

    房內隔山後,陸機打個哈欠坐起,撥亮卮燈燭火,見陸景走進,訝異道:“二哥還未休息?”

    陸景放下承盤,叨叨迴應:“士衡你說要午歇,哪知你一覺睡到月出了,下午族叔回來,說這次訪到了鄭康成注的春秋傳,一堆錯編亂簡,攤不到你,就拉我排布辨認,搞得我頭暈眼花的,睡不着了。”

    陸機輕笑:“難怪早間未見族叔,原來又出外訪學去了。”

    “族叔學癡不改,記得家塾中訓學時,最怕他了。”陸景嘟嚷。

    “也不盡然。我在建業這些年,他與我談的多是軍國政務,事無鉅細,論理評點,很是受益的。”

    “難怪士衡你遠見卓識,讓爲兄自嘆弗如呀。”陸景自嘲,作出垂頭羞慚的樣子。

    “二哥莫要揶揄我。”陸機笑笑,拉陸景落座,看到案几上的承盤,便問:“這是?”

    瑩潤的青瓷小鉢內,滿盛着淡青色黏糊粥水。陸景一下捧起,驚道:“呀,都忘了,吳中茗粥,可是用顧嬸帶的新葉做的,以蔥、姜、棗、橘皮、茱萸雜入,煮之百沸,去滓去沫,可滑膩了,嘗下吧。”

    陸機一愣,道:“二哥對庖廚之事,也如此詳知?”

    “因爲是我做的,確切說,是我讓顧嬸教我做的。要知荊州俗異,行軍多粗食,有時念鄉土口味,還可自己動手解解饞。”

    “二哥真是性情中人。”陸機笑贊,接過小鉢,拿起湯匙欲嘗。但聽陸景說起荊州,忽想到早間未盡的話,就探問:“有一事想與二哥商酌。”

    陸景見他伸手擡袖間,腕間血痕尤是殷然,並不答話,也正色道:“我也有事要問你”。

    “二哥先請。”陸機擡手相讓。

    陸景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從先主薨亡到新君臨朝,這幾日你在宮中經歷了什麼,可曾碰到什麼難爲之事?”

    寒涼夜風進屋,吹得燭火突突明滅,陸機站起,關上留待看月的半扇窗,跪坐回來,沉聲道:“那還是先說我想說的事吧。”

    “我想奏請新君,使太子依祖制,上遷荊州,留守武昌宮。”

    “爲何?”陸景忙問。

    “受先主顧託,輔太子安泰,承襲帝位。”陸機眼角上揚,堅定說道。

    陸景心驚,反應不及,不由起身踱步。正此時,闃寂堂間,響起了急促的叩門聲,侍從從門縫中稟道:“貴客來訪,老爺請二位公子速去正堂。”

    出檐深長、翼角曲翹的正堂中,四角處銅盤雁足長燈火光繚繚,在一片暗淡月輝中尤爲煌麗璀璨。

    陸機和陸景停在側階處,廳堂三面空敞無牆,是以明燭之下,內裏一覽無遺。

    正座的圍屏前,孫皓頭戴武弁,身着短衣長袴,正扶起行儀跪拜的陸凱,溫言說道:“孤尤記得,幼時隨先父在荊州,蒙先生當衆評斷‘江東去從,將系此兒之身’,此語念念難忘,今日來,是想看看,是否應了先生識鑑呢?

    陸機掩嘴悄聲:“這便是新君。”

    陸景撇嘴:“我早知道。”

    陸機驚疑欲問,堂內又傳來陸凱持重的聲音:“值此存亡之機,興敗之秋,陛下柄國,自是天降大任,基業所繫。”

    “那在先生看來,孤能否達成先祖遺願,北伐入洛,一統四海呢?”

    “並非不可能。”陸凱果斷答道。

    “人皆謂我狂妄,看來唯有先生知我。”孫皓嘴角溢出一絲笑意。

    陸凱從容道:“先國主任我徵北將軍,故我常思南北戰事。北敵似強,但實有三弱,一是篡代無償,人心紛亂,二爲兵力分散州郡,無常將常兵,不如我軍鎮戰力,更關要的是,其北境邊患,從曹操時烏桓西涼,到而今的鮮卑氏羌,犬牙交錯,愈發深重,牽扯大量兵力,使其南北不能兩顧。由此,我江東只要沿江守險,養民生息,看北敵內耗外擾,待強弱易勢,便可一舉攻之。”

    火燭映出孫皓眼中的炯炯精光,他稍稍一拱手,對陸凱懇切說道:“那先生可願入朝,即丞相位,佐我政業?”

    “既陛下有言,爲臣當仁不讓。”陸凱再行拜禮。

    待陸凱起身,孫皓目光逡巡一圈,又問:“不知鎮軍將軍公子,是否在府?”

    陸凱指側間道:“族弟二子、三子都在府中,就候在廊外。”

    夜風稍止,秋蟲鳴響低微,架空木層上的踏步聲錚錚入耳。二人行禮畢,依令坐到右側客座。孫皓並不言語,徑自漫步至末座的陸機身前,饒有興致地問:“卿爲先國主近臣,甘冒不韙出使川蜀,敢問對西境防守,有何識見?”

    陸機未料有此當頭一問,愕然擡眼,碰上孫皓探究的肅重神情,忽感到有種似曾相識的城府,隱隱深藏其中。於是便直言曾思慮過的:

    “以臣所見,蜀亡不救,上游受敵,西陵即是國之蕃表,安危所在,若西陵有失,敵舟順流,則荊州難擋,建業堪危,而前番一戰耗損,兵員不足對敵,危急實甚於荊揚。爲今之計,當實西陵,足兵員糧草,以應時變。”

    孫皓略一拊掌,輕笑道:“西陵督步闡上書,說了與你相似的意思,看來兵者所見略同,只不過,他要求分荊州軍以實西陵,你們看,可行嗎?”

    尾音突地上揚,孫皓微眯起眼,在廳堂巡過一圈,回到主座。

    陸機想着迴應,餘光處瞥見隨意踞坐的新君,思及到了他問話中的把控各方、挑撥試探之意。

    “臣以爲不可。”衆人靜默中,陸凱站起斷然道,“西陵只抗巴蜀來兵,但荊州上接襄陽、南陽強鎮,下懷零陵、桂陽百蠻,進可攻,退可守,且是北上入洛的緊要據點,不容有絲毫減弱啊。”

    “眼下戰事稍歇,西陵所缺兵員,是有時間來新募訓練的。”陸機拱手,補充道。

    孫皓不置可否,仰身望向落於樑柱間的圓月,正顏道:“北邊司馬相國來書,把他滅蜀的武功誇耀一番,威脅孤止戰弭兵,與結歡好。都知道他要篡曹稱帝,不想邊境生亂而已。照方纔所言,孤似乎只好委屈求全,答應了他?”

    “陛下明斷。”陸凱認同道,“司馬氏主動求和,正是西境重整邊防的良機。”

    孫皓負手低頭,讓人看不清他神情,半晌後向陸凱道:“孤知曉了。夜已深,叨擾至此,先生請歇息吧。”

    陸凱作禮告辭,示意陸景陸機跟隨退下,走到一半,孫皓溫意的話聲傳來:“先生,我自幼武昌長大,還想與士仁他們敘敘舊情。”

    陸凱退走後,孫皓便拉起陸景一手:“許久不見,此處無外人,叫我彭祖也行。”

    “臣惶恐。”經剛纔談話,陸景還拘謹着。

    “此名只小時被喚過,那天你叫出來,我還很是感懷呢。”孫皓笑道。

    “那晚見陛下後,臣也是想起了童稚時候。”陸景也現出笑意。

    “所以我想,什麼時候再回一趟武昌,與君等撫今追昔,把酒歡暢。”孫皓朗笑出聲。

    這下陸景倒真惶恐了,但面上只是一拜,諾道:“臣謹候。”

    “可惜,士衡你大概不在。”孫皓轉向陸機,“聽聞,卿是先國主臨終所見之人,可是有顧命在身,不便離朝?”

    此話一出,陸機感到陸景正不着行跡地扯住他下裳,暗暗使勁後拽。一時心下明瞭,沉靜答言:“臣留朝中,只因將門身份有礙。”

    “孤與卿家親厚,此後更有何礙!”孫皓笑意依舊,但定定地瞪視着陸機。

    陸機俯身接話:“至於顧命之事,想必丞相已與陛下明言,臣只是受令,教導太子文章罷了。”

    “是嗎?”孫皓忽而大笑,也不相辭,轉身揚長而出,堂外的儀衛侍從呼呼擁上,門庭處車馬躁動聲一陣高起。

    喧囂倏忽遠去,陸景一下跌坐在地,看到陸機仍佇立原處,身影有些不易察覺地細微晃動,長嘆一聲:“士衡,此事切要慎思、慎言了。”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太子孫單平平地念完一句,稚聲軟糯相問:“師傅,這句又是何意?”

    “是說父母不在,當心懷憂悽,出入思之,感念恩德。”陸機說完,看太子怔怔地點了點頭,手便指向簡冊的下一句。

    “無母何恃,太子恐是真要如此了。”朱皇后低聲出言,邊拭淚邊從帷帳中走出。

    陸機站起相迎,驚問:“皇后何出此言?”

    “少傅不知嗎,新君追諡其父爲帝,其母爲太后。我礙着名分,成不了太后,被賜冊文,貶爲景皇后。”

    皇后拿出卷長簡,啪嗒一聲丟在案上。

    陸機翻看,低頭沉吟:“還不至於。”

    帷帳後又一衆宮女走出,挎包提箱的,有老有少,也帶着低微的啜泣聲,走過皇后身邊,俯身稍稍作揖,又碎碎步疾走出宮門。

    皇后望着:“她們是我身邊人,旨意簡省用度,料出宮女,把她們一併除了。”

    又幽幽嘆聲:“我徒有皇后之名,今後竟是求生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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