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摟住太子,溫慈地撫上他額頭,收起悲悽神色,轉身對陸機道:“我母子處境難堪,危難早有所料,這冊文後,接二連三,不知還有什麼。妾身殘年,不甚關緊,只是這孩子尚幼,何其無辜,萬望少傅能憐恤一二,保全好他。”
宮女退走殆盡,陸機看着滿堂狼藉,人影蕭疏,皇后太子相依着,煢煢立在空敞殿堂之上,一時也是心緒難平,不免悽然道:“皇后且寬心,臣受先國主顧託,即便捨生,也會護衛好太子。”
擡手作禮,露出袖間血跡,陸機記起那天歃血爲誓情形,忽想到,傷口遲遲未愈,刺痛不斷,難得真是國主英靈敦促,代天施罰嗎?
黯然想着,那種熟悉的虛軟感又從心間猛起,陣陣蔓延,周身像被大浪挾裹着巨石反覆捶楚,眼前冊文上字句變得飄忽,隱約飄到半空,旋轉有如墨黑旋渦,字字帶着鋒刃,圍堵得喘不過氣來。
“陸少傅、陸少傅。”聽到有人叫喚,兩肩被晃動,陸機醒過神來,看到持笏宮使俯身在前,堪堪擋住了剛叫出聲的皇后母子。
陸機看出眼前人是來料檢宮女的,令牌掛身,出入宮禁不是難事,就弱聲道:“在下方纔不適,難以成行,還煩請宮使到中書,請韋侍郎來接應下。”
韋昭摟着蔽膝下裳,撲撲趕到東府,冠帶都凌亂了。陸機看着輕笑:“弘嗣,枉你主掌儀制,朝服還亂成這樣。”
“還不拜你所賜。”韋昭踹着氣道,“宮使告我你犯病暈厥,我可是火急火燎趕來。”
說完,拉住陸機左右端詳,擔憂地問:“士衡,所犯何病,看你近來,是憔悴多了?”
“小風寒,不打緊,”陸機仍輕笑道,“裝暈下,是爲賺你這世外人到此是非地一趟。”
韋昭一愣,後退半步,佯怒:“好個算計。”
這時皇后過來,攜着太子盈盈下拜。陸機言道:“名分之事,皇后但問韋侍郎無妨。”
韋昭回禮,想到人已到此,左右推脫不過,乾脆先說:“我主修前朝國史,國主尊其父爲文皇帝,母爲太后,是因史載擬將其父作紀,不爲傳,可文皇未登帝位,那能作帝紀,我也是好生爲難。”
皇后不作迴應,陸機目露冷色,嚴詞令道:“弘嗣,別避重就輕了。”
韋昭只得訕訕坦言:“名下之實,君等想必猜到,陛下何止暫代尊位,他在步步爲營,想法統上徹底肅清,以正名望,以立君威!”
說着,看向皇后懷中的太子,語氣憐惜:“下步,自然是儲君的名分了。”
聽聞明言,皇后哽咽着捂住嘴。陸機撐着廊柱,一下站起,追問:“那是何時,弘嗣你可知什麼動向嗎?”
“還沒什麼。陛下令我上圜丘儀注,北邊司馬氏篡曹,搞南郊祭天,送來國書告知,陛下估計無暇,全在想與新朝戰和之事吧。”
韋昭頓了頓,一拍額頭,忽道:“倒有一例行之事,先國主山陵已備,梓宮將近日歸葬定陵。”
而後帶些忐忑地看向陸機,猶疑着出聲:“太子陵前祭拜,禮不可缺的。”
陸機擡眼對上韋昭視線,目色森森地閃動,暗暗嘆道:“我想,大概,就是此時了。”
陸機和韋昭並肩而行,經過正殿旁廊廡時,整肅起儀容,靜默趨走。天色陰冷,寒風入衣,殿前廣場聚着從朝會退下的外臣內侍,正零星地朝各方散去。
但丹墀之下,人羣怪異地聚成了個半圈,或竊竊耳語,或低頭掩目,兩旁鎮軍手按佩刀,以雄武之姿佇立督守着。
“士衡,有異樣。”韋昭斜視過去,悄聲招呼。
人羣恰恰挪開一縫,兩人曲膝下看,驚見灰白青石上紅血瀝瀝,糊了大片,正中一冠纓尚在的人頭,目驚恐未閉,斷裂頸間,還汩汩出血在。
“有人被斬首,怎在這地方?”韋昭嚇得哆嗦,攀住陸機手臂,人都軟了下去。
陸機睨他一眼:“別慌,又不是斬你首。”說着拉起韋昭,快步迎上前。
插到人羣,韋昭更受不了眼前身首異處的慘狀,直往後退。陸機一邊拉他一邊待問。丹墀上高臺邊,忽傳來一句清肅令聲:“都退散吧。”
陸凱威重自持地走下臺階,襟袖凜凜擺動,羣官應聲散開,紛紛擡手告禮:“左丞相。”
“山賊通的是永安侯謙,跟王常侍有何關係?”
“既無奏本,也無實據。”
“只因王常侍豁達,敢瞪視國主,惹惱了啊。”
“而後當要唯諾依順,纔可免遭刑戮了。”
羣官又是一陣竊竊議論,陸凱並不出言,只擡手前揮,階下鎮軍唰啦亮出半截刀刃來。
衆人趕緊斂目退散,韋昭跑得最快,陸機被他拉着衣袖,悄聲叫:“弘嗣,慢點慢點。”
“恐極,慢不了。”韋昭頭也不回地往前。
陸機踉蹌得有點跟不上。乾冷秋風又起一陣,在殿閣廊廡間迴旋不止,帶起灰黑塵土和厚膩的血腥味,讓他很是難受。
“士衡、弘嗣。”身後傳來喚聲。
陸機循聲看去,見陸凱正一人朝他們走來,語聲平平地招呼道:“我去你們值房一趟。”
韋昭這才稍慢,止步相邀:“那丞相這廂有請。”
“不想國主那晚夜訪後,如此之快,便是倚重族叔了。”中書值房,三人落座後,陸機先笑意道賀。
值房三楹,一側鋪席設榻,用來待客歇息。輕紗幔帳中,陸凱上座,神色稍緩,略一擺手:“士衡,也無外人,不用太過規矩的。”說着,從袖中抽出一錦囊,置於案上,按住前推:“這是士仁讓我轉交予你的。”
“何物?”陸機探身去看。
“士仁說你舊傷未愈,時而神思昏沉,陸喜大夫特挑了些龍腦香片,薰煙可作提神之用。”陸凱語帶關切。
“近來交趾戰亂,這香可是價昂難得啊。”韋昭聽聞,直率起身去拿,呵呵笑道:“士衡,要沾你光了。”
口上這麼說,還是捧着錦囊,雙手奉到陸機座前:“值房博山爐太小,下次帶個青瓷盤爐來。”
陸機正想揶揄他下,忽覺察到,長條錦囊三色織經,雲紋爲飾,正是先國主賜的出使詔書所用,於是忙問:“族叔可知,這錦囊從何而來?。”
陸凱回神:“險些忘了,士仁還相囑,說此囊是有人送來府中,言與你的信物,未見你人,便說你務要隨身帶上。”
“信物?”韋昭翻看錦囊,問,“士衡,你跟誰用這輕巧東西作信物在?”
山林驛館用之相邀,陸機已然猜到,但又想起父親在荊州的告誡,心知眼下不便明言,就隨口道:“前日回丹陽時,在秦淮水岸買了些錦,商賈答應做與衣裳相配的囊袋,就這樣送到府中了。”
“是哪家這樣巧便,改日我也去看看。”韋昭欣欣然道。
陸凱清嗓似的哼哼兩聲,韋昭悻悻放下錦囊,陸機趕忙收起,正身端坐,都一聲不吭了。
“弘嗣,先國主山陵之事,是否你在操持?”陸凱正色相問。
“陵寢已畢,只待太史擇日後,梓宮就將歸葬。”稍頓,又補充道:“先國主念都城庶民力役太重,將陵寢營在當塗,往返有上百里,梓宮又走驛道,不能水路,所以儀仗祭物之類,我能簡省就簡省了。”
“儀典倒是無虞。”陸凱撫了撫須,沉吟:“你可知,南郊山賊猖獗,正當沿江道路?”
“這麼嚇人。方纔被斬首的……若梓宮有失,不會把我也斬了吧?”韋昭又驚恐了。
“那會恰巧被你碰上。”陸機笑着安慰。
陸凱又哼一聲,轉向陸機,面帶沉鬱:“士衡,你身爲少傅,扈從太子致祭山陵,可料到其中兇險?”說着低頭一嘆,“方纔死去的王常侍,正是上言祭陵儀仗由討賊軍護送,被陛下質疑私通賊黨……”
“這是何道理?”韋昭不忿,但轉念思及,訕訕道:“說辭總是有的,跟着儀仗,延誤行軍,暴露軍情……”
“所以這山賊,我們也是必遭無疑了。”陸機乾脆道破。
天光暗下,小吏點上房中燈燭,閉門而出。陸凱走下主座,壓低聲道:“我不便建言,也不能動用都中鎮軍,只能使士仁暫帶家中部曲,一路接應你們。”
待走出時,又回頭看看尚且淡定的兩人,囑道:“見機行事,我再試想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