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摳着牆灰,有一搭沒一搭地摳,不知覺中牆縫已摳出一小洞。他從沒這麼百無聊賴過,確切點說,是沒這麼落魄捱日子過。可是爲了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他自告奮勇地來挨,還心甘情願地咬緊牙關繼續挨。

    寒風颼颼,鐵甲刺骨,袖子還破掉一大塊,凍得不得不縮肩夾背,盧志看不過去,上前擠擠他道:“公子,跟你換件衣吧。”

    程章嗦着氣,直了身:“站好,別動,衆目睽睽,上哪兒去換。”

    眼撇過去,意思是噤聲,盧志心領神會,在城門當守兵凍成狗,等的就是督查一鬆,人湊起來抱團取暖地漫天胡侃。

    ——唯一能探吳軍動向渠道,儘管是漫天雞零狗碎裏才能淘出那麼一丁點的。

    “喂,聽聞你們夏口大勝,有不少兄弟攢了功吧。”有人攏來搭腔。

    “不清楚呃,倒黴,被遣到這裏,可半點功都沒沾。”

    “是倒黴,跟兄弟們比,江陵這裏最倒黴,自從都督回來,無心戰,晉軍都打到門口,結果晚上溜圈馬就回了。”

    長戟晃得招來一堆人,反正臨近閉門,就肆無忌憚地聚牆角聊,大多是怨沒仗打沒錢賞,直到有人別出心裁拋一高見。

    “都督無心戰事,大概是被聲色所惑,聽說西陵買下一倡優,色藝俱絕。”

    “是,哦,我見過,回城那天,好生盛大,裏三層外三層地護衛。”

    “大公子帳下人說,都督日夜愛寵,沒一日落。”

    “那小倡優染風寒,都督可是衣不解帶地陪。

    “真像一睹美人真容。”

    “聽說長得像三公子,但比三公子更生媚。”

    八卦超有反響的,衆人一驚一乍,程章終於聽出所以然,趕緊加入抖料:“這倡優在西陵買得,該不會是晉軍奸細吧,奉上引誘都督,天天流連他,就沒心思打晉軍了。”

    “有可能。”

    “還真是這樣。”

    “那該怎麼辦?”

    程章恰到好處地提建議:“爲江陵軍不再這窩囊,我們得除了這人。”

    “美色誤人。”盧志義憤填膺應和。

    “原來我等氣悶,禍首在此,是得除。”引來一陣認同。

    “人在州府東院,總鬧動靜,我兄弟把守過,要靠近有點難呃。”咋呼出有效建議了。

    “沒什麼難的,都是同袍,我招呼聲,趁換防,混進府裏就是。”來了更有效的。

    程章樂見水到渠成,心裏大呼這幫蠢貨真好騙,不過還差最後把火,於是踊躍上前,站到那人身側,振臂高呼:“兄弟們,願除害的,今夜就跟統領,混府裏去。”

    ~~~~~~

    陸機覺得陷在愜意的深眠,一切空蕩蕩、昏茫茫,沒一點人影和聲響,想不起曾經的人和事,喜怒哀樂都褪去,只有模糊的感覺,在空白中時輕時重地沉浮。

    他覺得這樣很好,沉溺着不願醒,不時的驚擾被屏蔽,但太久太久,無知覺裏升起恐慌,如水火迫近,翻滾着接連侵襲,強逼着他,從混沌裏掙脫出。

    火光搖擺,燈下有人讀書,走過來,溫顏笑道:“正好碰到你醒。”

    額頭被輕按,“熱也退了,睡夠了吧。”

    陸機纔回過神,一下驚坐起身:“叔父,你怎麼到了江陵?”

    “聽陸景說,你跟你父親有些誤會,我來看看,能不能解。”陸凱笑着坐在旁,遞上藥盞。

    陸機靜靜看着,叔父與父親面容相似,同樣威厲,但無戰陣拼殺出的嚴酷,如徐展書卷,溫煦許多。於他而言,與父親有隔閡,只能帶上敬畏仰望,而叔父親教政事文章,耳提面命,自然生出親近感,能更無所顧忌地相處。

    就委屈涌上心頭,半晌不動,眼中越積越溼,埋下頭低怨:“父親並不想我好,這樣比較省事。”

    一手推開,眼淚也漫出:“我也是如此,叔父不用費心。”

    “看來你們誤會頗深。”陸凱笑着搖頭,改幫拭淚地哄,“士衡,建業別後,我知你多遭大難,幾經輾轉,但能安然回到這裏,是你父親在找你、尋你,費盡心思保全了你。”

    “即便對你有疑,也不忍下一點重手,”擦好淚,又端上藥,“你一病,他也急的面目憔悴,想必你能察覺到,所以,別自怨自艾,跟你父親再生嫌隙。”

    陸機愣愣接過,淚出了更多,弄得陸凱有點不知所措了,乾脆沉嘆一聲,道出真正想說的。

    “但我也知,你所傷心的,不盡是你父親,”緊扶住人,定睛看到眼裏,“還有你自己,想做爲卻不能,彷徨不定,不知何所去從,是嗎?”

    碗摔碎在地,瓷裂聲刺耳,陸凱一動不動,繼續看着,看到陸機止了淚,哽咽着說出聲:“叔父曾言身在朝位,當如臨淵履薄,我捲進其中,不聽教誨,肆意行事至此,是自己罪孽纏身,萬劫難復。”

    “沒什麼難復的,你年歲小,萬事都能重來,你父親和我也不會怪你。”陸凱輕聲說,放陸機靠上榻,起身望向燈影,“何況,忠與降,毀與譽,千秋萬世後,不過史筆一二,何必苦作堅守呢。”

    陸機一下驚駭,忠孝是經籍所言,立身爲人該秉持,叔父步步嚴教而來,而今卻出口相反的話,他倉皇地想聽清,卻見陸凱緊踱幾步,持起了方纔的書。

    “漢臣蘇武,守節不屈匈奴,是可贊,但李陵爲漢死戰,卻被下嚴罪,殺全族,不得已而降,有何過錯,要遭史家責難?”

    “何況,東吳不比大漢,沒有天命威權,沒有四百年的人心所附,鹿失天下逐,爲爭霸業而起,事成人聚,事敗人散,只爲守志節,拼死作孤忠臣,卻是不必了。”

    陸凱緊攥住書,身影在昏光中發顫,語聲變得遲緩,將書放到了陸機手邊:

    “聽聞你幽居,我想着帶些書來,恰見到了這一本。這《漢書》,是友人贈我,他立志續寫,是他勸過我這樣的話。我當年不屑,而現在對你說出,是終究想清了其中的理。”

    陸機拿起書,不知道這樣的往事,只好疑惑望向陸凱,喃喃問:“叔父友人是?”

    陸凱沒直接答,像獨自陷入到回憶:“他曾邀我北行,可惜我年少固執,只想着家國業,一別經載,再未見過,如今想復當年,與他朝夕伴、同遊闊談,卻是再不能。”

    火光噗噗響,陸機捲開書讀,看陸凱還在神思恍惚中,卻突然眼神炯然,熾烈地望向他:“士衡,你還可以肆意,不用像我,至老才如此,悔恨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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