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在船中撫琴。船是新僱,高大軒敞,有樓有閣,琴是剛買,彩漆卻半舊,還不知從哪兒弄來個覆鬥銀熏籠和雕鏤屏風,一前一後,高低相錯,排場做得十足。

    左思和潘岳靠閣窗,無聊聽,船泊在秦淮岸,他們在看窗外的街市,同時相當納悶,不知這帶路的又演的是哪出。

    聽了大半天,耳中生膩,潘岳過去打斷:“悶死了,你翻來覆去就一首,到建業,不該進城嗎,老悶船裏,能打探什麼。”

    “問題是進不去呀,你們以爲我啥都能的。”程章一瞥眼,輕飄回話,看兩人被惹得薄怒,纔給解釋,“得等人帶,與其枯等,不如這麼閒逸地等。”

    兩人更怒,沉眼看他自顧自的閒逸,也無言以對,只好耐下心再枯等。

    還好沒等多久,樓閣上起腳步聲。程章止了彈,潘岳湊近問:“你內應?能進城嗎了?”

    程章邊迎人,邊草草回他:“還不是,是遣去探消息的。”

    來人短衣緊袴,市集中常見挑夫模樣,見人卻懂禮數,一步半跪,簡短回稟:“車馬直接進的府裏,沒見着人。”

    “確定是?”程章脫口問,聲急切。

    “從宮門一路跟的,是陸府的車沒錯。”

    “那就是不知道什麼了。”撇開了來人,很茫然地自嘆句。

    “也不算是,車進府後,有小廝出門,我跟了,是去延醫請藥,後來一路跟,拿到了藥方。”說完,遞上一塊板。

    程章急拿過,皺着眉看,眉角都攢在一起。潘岳好奇,傾身瞟了眼,有心幫下他:“竹皮,麻子,這是醒酒的方,我洛中跟人喝高,也用過,不過藥挺重,看來實在喝得太過,傷了身。”

    又悠悠評:“我以爲洛中名士灌酒,已堪稱絕倒,沒想這裏還有更絕的,佩服。”

    “佩服什麼?”程章臉冷成冰,帶怒問。

    “喝起來不要命,”桃花眼覷過去,意味深長,“還有人心神大亂,人家一顰一笑、一食一藥都操上心,被牽得喜怒無常,也是服。”

    陰陽怪氣的,程章聽出他存心譏諷,拉起半跪的人,指窗外鋪面:“那間布坊,看到沒,坊裏有不少好錦,這是掌櫃,我手下人,你去隨便挑,帳算我頭上。”

    “那卻之不恭,這就走。”潘岳一笑,明白是細作據點,也明白是趕他走。走半步,注意到招幡的錦色,回頭再笑,“也是好名,韞玉而輝,懷珠而媚,很合他姿儀。”

    程章一愕然,看向招幡,恍惚見舊景,待醒過神,覺悟到又被取笑,看桃花眼還在那兒笑,真恨不得一腳把人踹下船。

    處理完一人,還剩一個,私密事不好外人知,想着怎麼撇掉人。轉過身,見左思還站窗口,對剛纔事像無動於衷,步步走近,聽到人臨水作賦:

    “士女佇眙,商賈駢並。紵衣絺服,雜沓叢萃。輕車按轡以經隨,樓船舉風而過肆。”

    又讓他恍然,抑揚唸誦聲又把心攪亂,程章呆住,把人錯看,覺得自己簡直魔怔,猛敲頓頭,驚得人不再念。

    左思不嫌被打斷,平和笑道:“不用打發我,船上正好觀風土,倒不覺得悶。”

    “哪裏。是在想,閣下好文采,有朝一日,得找個人唱和唱和,纔好。”程章說得輕嘆,是真心的,也不想趕人了。

    打發布坊掌櫃再去府門蹲,拿起藥方又一次細看。掌櫃的還沒走,木梯忽起咚咚聲,聲大得樓板震動,何定連滾帶爬跑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哀嚎出,將程章衣裳都扯皺:“這次,你得救救我了。”

    ~~~~~~

    “你酒量不是很好嗎,夠把我喝倒的,醉成這樣。”陸景佯怒抱怨,把人扶起靠上枕,端上水直接喂。

    陸機還是茫茫然,暈頭轉向,弄不清情況,把水推開,倒不是不渴,實在頭刺痛,腹中有如燒灼,不想開口。

    “醉兩晝夜,嚇死我了,以爲……”陸景把他搖醒,又強喂。

    陸機被搖得清明瞭點,看清人,懨懨地回:“酒沒毒,我不過喝多了點,沒事。”

    “哪裏,酒傷胃腑,估計你一段都喫不下東西。”陸景放水端碗,捧上前,口氣輕堪稱哄,“我煮的茗粥,很稀淡,試着喫點?”

    繞過陸景期待眼神,陸機纔看清四周,屋高敞,樑柱厚實,几案匱廚周備,雕鏤泛出銅光,帷帳是菱紋織錦,能看到的門外一隙,有冬日不凋的花木。他明白,府邸的富麗,是君王所賜,不只因公主下嫁,還有對父親的倚重和籠絡。現在有幾分移到自己身,所以肆無忌憚冒犯,也還能保命。

    粥馨香撲鼻,陸機稍回神,又被陸景催,但想到喫就反胃,推開更遠,緊皺眉直搖頭,堅定地拒絕。

    “不喫不喝是吧,”陸景等半天,終於怒起,拿出兄長架勢,碗一放,站開指地面,“那你起身、跪下,可以的話,我饒過你。”

    陸機想到胡鬧惹他擔心,跪兄長賠罪也是應當,閉眼攢下力,翻身下榻,端正地跪好,還悔過似得俯身拜。陸景一噎,更來氣,又想不到怎麼罰,氣急左看右看,看到案頭有書簡,頓時來想法。

    拿書簡,掂兩下,遲疑中,見簡旁尚有筆,於是換了個筆桿長的,過來拉起陸機手,狠狠心,揚筆抽下去。

    “二哥,你不是說饒過我嗎?”陸機擡頭,軟糯聲求饒,倒是讓陸景怒轉驚了,以爲他會兩手奉上,乖乖受罰的。這點疼不算疼,怎麼眼中蒙水光,盈盈顫顫的,看去,是驚怕和瑟縮,像遭受莫大痛,萬難再受一擊。

    陸景瞭解,他不是看上去的冷硬,任何事無畏不懼,相反,他敏覺易感,紛繁事中,傷痛和怕,積得很多,只不過暗自壓下、封存起,絕少表露出。興許是壓的溢滿,再難封存了,被自己一激,在可以無顧慮的家中,纔會眼神上露出那麼點。

    心疼歸心疼,陸景沒打算饒他,得乘這機會。怒目瞪過去:“你能饒嗎?我看是罪無可恕。”

    揚筆繼續打,邊打邊教訓:“父親不在,你還有兄長,還有責在身,誰讓你這麼玩命、這麼不知自重。”

    一個發怒吼,一個不吭聲忍,眼看到僵局,不過動靜還是招來了人。一垂髫小孩驚大眼,攀門扇,想勸架又不敢進,就撓着頭,稚聲稚氣作納悶道:“二哥,我以爲就我好打,原來三哥這麼大,也要被你打呀。”

    竹管響停下,陸景一聽聲,知是誰,沒回頭堵一句:“不聽話都得訓,小孩子別摻和,玩你的去。”

    不過陸機看到人,臉微紅,再不甘被罰,一下脫手走過去,在門前半蹲,輕攏了下小孩,帶笑招呼:“小云,原來是你。”不過,看到他纏額的麻布,眼中泛酸意,也不知道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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