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面色變沉重,他看出何定惶急的,已不是上次佔募事,而是萬彧位高權重,卻突遭橫死。當年,何定不過僕役,是牽馬跑腿的人,孫皓作侯在烏程,能攀上建業權貴的,是身爲烏程令的萬彧,此人不動聲色地收買了權臣,乃至通到宮中讓前帝孫休死。孫皓名正言順登位,他居功至偉,但也深知見不得光的陰謀。做爪牙,被除死,明擺着孫皓想賴賬,太心怯怕暴露,要抹掉名不正言不順一切痕跡,包括自己這個從未見過的幕後者。

    倘若如此,他在建業危險,會是孫皓舉滿朝力殺的對象,不定已被追索到。但還不想走,什麼都不做,就夾尾巴逃,跟何定這豬玀沒什麼兩樣的。何況,要滅江東,是該被他們舉國殺,走和不走並無區別。更何況,還有很挫敗很燒心很想扳回一局的事,必須在這裏了。

    程章想到,移何定身邊,仔細朝外看,市集熙攘,士女往來,各色衣裳雜處,一時也看不出有異,他沉口氣,想對策,決定和盤托出,蹲下睨住何定:“我想過了,這事嚴重,你我都難逃被殺,想活命,你得靠我,好好聽我的。”

    何定順從點頭,開口要應“當然”,程章不等他開口,咄咄目光逼近:“那麼,告訴我你朝議聽到的,頭清醒點,一點不要漏。還有,去探出建業的布軍,給我搞份軍中輿圖。此外,繼續攛掇你國主搞殺人宴,殺得人心越亂,越好。”

    何定覺出了不對勁,挪着身,壯膽問:“這是爲何?你不是說跟陸抗宿敵,只爲滅他報仇嗎?”

    “與陸抗爲敵不假,但我真正圖的是,江南四郡,我大晉一統大業。”圖窮匕現,程章吁氣出聲,尾音輕如羽,何定徹底攤到了地。

    “你算提早降,挺不錯,免得跟這破敗基業,一道葬送,不降,也行,我告知你真事,自然不會留個不效忠的人。”程章抽腰間刀,按上何定頸下,按出見血肉的深口。

    何定哇哇喊疼,胡亂應承:“要降,要效忠,都行,都行。”

    殺豬叫喊得程章頭大,料他是個沒德行軟骨頭,做夠就掀倒在地:“識時務,很好,你按我所的做,我會想法,保你一命。”

    “那怎麼保?”不放心,豁出去問,反正要是保命的事。

    “建業南,那夥山賊,還用得趁手嗎,記得你讓殺過原來那小太子,替罪羊永安候也斬了,這夥人,你主子心知肚明,該讓他們冒冒,直接反了,給你主子提個醒,別太趕盡殺絕。”程章狠厲聲,說主意。

    “不是城郊作作亂,是直接攻建業城,我給夠錢,贖他們買命。”

    何定從程章指的城牆移目,還在反應,忽又一聲殺豬叫:“那主子要殺了我的,直接嚴刑,逃都沒法逃啊。”

    “把你命當注,賭一賭唄。”程章嗆聲笑,“那些人,也頗知些事,你可以告訴更多,就賭你主子驚怕,知道越殺,就越有人反,他當年事,蓋不住了,殺了你也沒用。”

    何定徹底失魂落魄了,程章見逼人到絕地,也覺得人不能做太絕,上前安慰安慰:“真的是要救你。你做的佔募那事,我也有法挽回,幫你除掉盯上這事,揪住你的人。”

    何定抹抹淚,定下神,看到程章拉來船邊一筐簡:“碰巧這東西還在,正好派一用,陸氏的家產賬冊,可還有玄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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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定捧上簡走後,程章走向一直立牆角的左思,很驚異他定力,對一場鬧視若無睹。左思也是不瞭解情況,想到關心無用,還不如一心觀風土磨詩文,但並非全無留心,他聽出了程章所怕,替他在盯船附近出沒的人。

    “別信他,有人跟蹤在,”左思伸手到窗外,定住幾個走遠的人,“那三人,一直在來回走,人都換了多少茬,還留着,你那內應一下船,他們才走遠。”

    程章想吼老兄你怎不早說,但人還不熟,又學究樣,不好發火,當即持禮數道:“那多謝,真這樣,可糟了,得去叫回你好友,所幸船好開,挪個地方。”

    打算去喚人,夥計忽蹭蹭上船,是位年長者,斂袖回稟:“那公子挑的都是上品,計錢錢二萬三千九百七十,東家看,是當虧損,計賬上嗎?”

    聽到數,程章明白,挑得多,又貴重,才惹得賬房上來報,想到看眼左思,確認了下活寶不好招待的共識,才喪氣着回賬房:“都快關門了,計就計吧。”

    左思跟着嘆氣,直想狠訓潘岳番,不知收斂,招搖得人家都快破產,但看程章也沒在意,平靜拉住賬房,在吩咐:“你來,也不用我再下去。後堂夥計,能調出的,去掌櫃那裏。跟他說,盯所有陸府出入的人,跟清他們去向,尤其是向北走的。”

    賬房默契應承,程章接着道:“清貨,該燒的都燒了,坊只開一間,岸邊備船,你們也好隨時走。”

    “那何時關?”賬房移了步,又回頭探問。

    “不急,被人發現,即刻走,那太做賊心虛,更引得來追。”程章望招幡,朝賬房擺手,“等等看,也不知道,跟蹤的到底是何意,不定是要對付我們。”

    賬房領命下樓,程章還瞅着招幡,一動不動,三色錦泛上舊,在料峭風裏搖,他看得迷茫,微微嘆:“也不知這故地,能否等得你一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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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府門起燈,暖黃從白帛滲出,寒瘮瘮的。馬車駛開,陸景掩好簾,往車裏靠:“士衡,有些話,只好跟你車上說。”

    抓上人,不放心叮囑下:“去丞相府,是跟叔父說好,這車牢靠,你聽了,可別想半路走。”

    陸機回握,表示聽話,陸景才低聲開口:“中使行佔募的事,就是那何定,想勸你別急,結果勸都不及勸,現下跟你說理由,我回建業,叔父收到信,一直在查何定,發現他宮外一些去處,其中之一,是秦淮水邊一家名韞玉的布坊,想必你知道這處。”

    陸機手震動,陸景握牢了他:“還知道這處,相關的人。”

    “是你結識的那人,是嗎?”馬蹄響動,陸景挨更近,“我見過他策反步闡,大哥說起過他陣前助晉軍,他扮行商,觸角到建業,那布坊,便是一據點,估計靠與何定這些狗賊交通,攢了不少軍政密事。”

    “證物確鑿,我差人偷出了點,放叔父府裏,你一看便知。”陸景神祕地輕聲,話中帶得意。

    暗中,陸機一曬,陸景沒看見。這些事,他不以爲奇,不過想到被帶出江陵城的那天,程章坦言了很多事,在問他,想不想知道他是什麼人。事後猜想過,但猜不出所以然,隱約覺得他如此摻和到戰事,已不是自己以往認定的,只爲投機謀利的局外人。建業布坊,又一次確認了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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