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凱平靜下來,耳間白髮猶在透進的風裏顫,垂頭看案面:“再說,軍已至,還可能走嗎?”

    分兵建業,是他親自去勸說,大敵壓境,他不想有任何的摩擦和內亂,君將之間尤其是,那會成弱點,成可乘之機,徒然加速敗亡。陸抗否定過他,但臨終仍遣了近半兵力來,該是掙扎過,思量過,最終也想清了這一點:不保建業,無君主在,又所戰爲何。

    理了理神,陸凱把眼角的溼揉去,示意兩人坐:“江北軍在賭上游,能想見上游危急,好在交趾叛亂已平,我會奏國主,急令交州牧陶璜回軍,北上支援。沿湘沅行軍,不出一旬,便能達江線。”

    “當下查佔募擴兵員,已是不及,這要從長計議。不過何定若成晉人內應,那得緊盯緊查,絕不能放過。”陸機知道是對他說的,順着陸凱的目光點點頭。

    陸凱轉向陸景:“士仁,守西陵、荊州,靠你和士玄了,你父親如此布兵,我信他,他遺令如此,是百般思慮所得,你們也要信,即便殘兵孤勇,也能守西境使不失。”

    桌案響動。陸機想到,叔父這話還暗示自己,要依父親令,一心守建業,毋需爲西境憂心。而陸景在等,叔父不會只激勵番,對他分析下游軍情,還有更實質的話留最後說。

    “士仁,”果然又被叫,陸景側耳聽,見陸凱敲着寫情報的簡,舉起,“跟你說此事,也是要你無後顧憂,建業尚安,你不用分心,或再分兵,但亦是提醒,建業將再難有兵西上,你們必須靠既有的人,與敵周旋,在上游,絆住、拖垮他們,便可保建業永安。”

    陸凱越說越輕聲,他在催人入死境,但家國危亡,無可奈何,左右權衡利弊,也只能如此。

    陸景這沒心沒肺的倒不覺得,慷慨激昂一口答應。他其實心不在焉,沒多想,也是因後背涼颼颼,轉身時,不經意瞧見那僕從進時沒閉攏的門縫裏,有雙眼勘勘嵌其中,大睜着,窺了屋裏的一切。

    簡直汗毛倒豎,陸景努下嘴提示,就從側旁躡手躡腳過去,正待踹開門,門哐當聲從外洞開,陸雲笑意盈盈站正中,拉下裳兜着花,道:“撿完了,能見我了吧。”

    一場虛驚,陸景無語,噎半晌,煩躁打發人:“這院撿完,其他院可還有,再去,再去。”

    “全撿了。”陸雲歪頭笑,“我叫經過的下人,把所有院都搜了個遍。”

    陸景才發現後面還站着幾人,也衣袖捧着花,但有一人不是,他沒留意,只抓上陸雲往外帶:“要的是你親力親爲,偷懶,不算。”

    這時小孩高叫起來,指向那個沒捧花的人:“二哥,你要抓的,是他不是我吧。此人是混進來的,鬼鬼祟祟,路都不知怎麼走,還拿我當不經事小孩,向我打探叔父在哪。”

    陸景頓時鬆手,陸雲立穩身,抱臂昂首地:“院我都搜過,剛纔這麼着,也是提醒你們,議事小心點,留個神纔好。”

    看小孩令人哭笑不得地裝神氣,一屋跟着大駭的人才算松下氣來。

    ~~~~~~

    江邊全是枯樹,雪化,芽未萌,襯上冬水滿目素黑。棧橋邊有一長亭,陸景自己揹着包袱,對來送行的人一一抱抱。有的耳語,有的直接說出聲。抱到陸雲時,得半蹲下,小孩掏出一包裹,幾層布包着,怯生生言:“二哥,踐別禮。”

    陸景不曉得走還送個禮是什麼套路,但看小孩天真眼神也樂意收了,好奇地一層層打開,先是花香,再碰到一團棕黃物,緊接着幾聲嗡嗡,居然小蜜蜂飛出,當場就把他蟄了口。

    “昨天你騙我撿花,都沒人要,今兒剛好送你。”陸雲又爆出那種開心極了的哈哈笑,“聽聞戰地苦,我愛的蜂蜜,也想送二哥點。”

    凝重送別頓時變成趕蜜蜂,抱頭揮袖鼠竄的都有。孫瑾抽手帕趕,不忘幫陸雲圓場:“他是真心送,跟他一道找好幾天,才找到養蜂人買的蜜。”

    陸景想叫,不待蜜蜂一起買吧,不過摸到布底的硬盒,也信了陸雲的真心,知道他是怕沒機會,要將被欺負的仇一道報了。

    張牙舞爪過去,看到孫瑾半護着陸雲,眼中莫名一酸,酸得刺痛,但不敢讓眼淚下,他想膩在這溫情裏,發小、妻兒、兄弟相伴,玩笑嬉鬧窮開心,但不得不孤身一人,義無反顧地走。

    ——也心知赴險,想到有去無回,沒有跟至親說,只讓他們當作一場無奈的暫別。

    陸機沒趕蜜蜂,一直在遠遠看,也看到孫瑾抱上陸雲,他驚訝於孫瑾的變化,張揚公主變成了嫺靜的婦人,就眉目帶愁急,依稀宮車裏跟他說往事時模樣,眉角落霞斜紅妝,透道暗痕,不過被水洇溼了。

    蜜蜂趕完,陸景還是抓了陸雲,按柱上打屁股,叫來陸機看:“士衡,看清楚了,該訓就訓,他最怕這招。”

    又把陸雲推聳出去,衆人以爲還要訓,未料兄弟倆還和睦,陸景悄聲叮囑道:“你三哥,就交你了,你花樣多,能管他,用我身上的用他身上也一樣,他太愛鬧事,動輒弄個傷的病的,要再這樣,你就……”

    在陸雲質疑的目光下,陸景靈機一動:“嗯,對,大哥剛從江陵託回箱東西,他再鬧事,你就拿出來嚇他。”

    陸雲看眼同病相憐的三哥,再回首,感嘆他挑撥離間的二哥終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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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雲眼睜睜看着書簡越堆越高,陸機在旁手掂着竹鞭,苦口婆心:“少不學,老傷悲,你這麼能鬧,是太不知禮義。”

    “儒學七經,你抄一遍,從鄭康成注的《小戴禮》開始,每天抄書兩時辰。”鞭子點上空白的簡。

    一瞧密密麻麻,陸雲縮了頭小聲怨:“三哥,我眼痠,我手疼。”

    “是嗎,你拆車,捅蜂窩,怎麼沒眼痠,沒手疼?”鞭子眼看就要招呼過去,陸雲頭更縮趕緊寫。

    “三哥,這書太多,我哪寫得完,都暮色了,要不少寫會?”繼續討價還價。

    這下鞭子打上,陸機言傳身教:“我在你這年歲,就抄完了,沒什麼說的,快寫。”

    陸雲只好悶悶地寫,同時心念電轉想主意,見三哥靜坐下看書,就搖頭晃腦,左挪右挪,不時散發各種聲,終於惹得陸機不耐,放下書給商議餘地:“想少寫會,也行,你告訴我,叔父府上抓的人,被叔父關哪裏了,我知道你去探過。”

    陸雲頓筆,心裏嘀咕,原來別有所圖,但坐端正,神情肅起來,裝鄭重其事:“三哥,可以告訴你,但有件事,你得答應我。”

    “抄書的事,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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