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將軍臉好紅。”“耳根也紅。”“飲酒了嗎?”“不像醉酒。”“吭吭吭。”

    城樓上嚼舌根的守兵噤聲,兔子似的垂頭縮肩站好,因爲守將諸葛靚扛把長刀,明晃晃的刃就擦他們鼻尖過。陸機在高臺上觀望,諸葛靚向上走,也覺他臉太紅,但不好怎麼說,吭吭完說正事:“朝臣們到了。是否辰時開門?當下城外沒動靜,就怕門一啓,賊衆陡然現身,招架不住,衆大人眼下不好看。”

    陸機看眼在旁的丹陽太守沈瑩,沈瑩意會,接道:“城門開閉是常例,內外幾萬戶,生計賴於此,最好循常,不過,也是怕賊混人羣裏,乘機起亂,多少有些兩難,少將軍既接了門防,由你來定便是。”

    門防是昨晚才接的。無星暗夜,一衆人舉火襲城,動靜不算大,片刻剿滅,但畢竟大軍壓境,城守異樣警惕,賊也非普通盜匪,邊衝邊叫喊,“吳主無德,誅殺賢良,天命不屬,當立新君”,被殺時喊聲尤其大,嚇得守兵們趕緊心驚膽戰稟報。

    太守轉報丞相,陸凱暫且瞞下,陸機也同時得知,他冥冥覺得有更大的事。太守沈瑩與守將諸葛靚在場,憑陸凱周旋,荊州軍在城門換防,換得無聲無息,陸機在靜等,讓該發生的事爆發出。

    謀反事大,到底沒瞞住。此時城頭,賀邵和樓玄爲首,一衆文武朝臣走近,替君主督這場叛亂的剿殺。陸機遠遠看見,與諸葛靚一點頭,在衆人腳下,城門轟隆移動,銅鎖落,木柱擦地起塵,曦光涌進,劃亮牆影,在嵌門銅釘上反出閃爍的亮輝。

    與此同時,城門前挑擔趕車,熙攘着等入城的人羣中,也反射出同樣的光,居高臨下,一目瞭然。諸葛靚舉刀,眯起眼:“有人帶兵器,我看出,就是昨晚繳的這種刀。”

    “將軍看清了嗎?”陸機移步問。

    “一清二楚。”

    沈瑩還想令人盤查,但人羣已然涌動着入城,一如既往,向市集和街衢散去,朝臣們和守軍仍面朝城外,嚴陣以待,陸機隨着諸葛靚,順刀光,移目到城正中的馳道上。

    突起血光,有人擎刀喊:“國主暴虐,濫殺功臣,我等爲復仇來,有不從者殺。”喊聲落,隱藏者唰唰亮刀。晨間人多,擠撞成一團,逃竄不及,糧佈散到地,雞飛狗跳的。賊夥追着人砍,但也有貪財的,見財俯腰撿,慢個半拍,就被刀口抵喉拖走。

    剩下的人在胡衝亂撞,還不停高喊:“我等奉先帝遺令,誅弒君篡位者”,“先帝被謀殺,太子尚在,理當即位”,“烏程侯皓失德無能,不立明君,建業將爲晉所破”……

    城上人看得心驚,但也心生詫異,明顯的賊匪,欺平民貪小利,口號喊得震天響也絲毫沾不上大義凜然的邊。諸葛靚鎮定指揮,同時扶額感慨:“什麼亂七八糟的。”

    陸機卻凝神在聽,聽的一字不落,他心知有真相,有人故意演這出給他看。朝臣中也有人肅穆,暗自起汗捻手,賊衆說了他們敢想而不敢言的,或是真有無辜受戮者,親信在攛掇人復仇,又或是他們聽到耳中,此時的任一舉動,有人窺探,將成爲被問罪的證據。

    一夥賊口號喊得差不多,也被混人羣裏的兵將收拾得差不多。中書令賀邵出列,此時他官階最高,收殘局是義不容辭,也沒避嫌自保,當即朝城下令:“賊人作亂,太守已派兵鎮壓,衆位勿驚,傷損將由官家補償,但其所道胡言,若有談論流傳,官家絕不輕饒。”

    衆位都是討口飯喫的小民,能活命有好處當然乖順聽命,喏喏幾聲後開始擁向太守府討補償。混亂馳道一時靜下,正中作亂的賊抱頭俯地,也被押起來往刑獄走。

    混人羣押下賊的人是陸機安排,他想親自抓這夥人,不放過一絲一毫線索,他要自己扯出隱在背後的線,再不靠跟那人虛與委蛇。他沿城牆走下,目光狠絕地看,卻徒然覺得太靜,籌計的一切,似乎太唾手可得。

    一縱人安靜走,唯鎖鏈叮噹響,幾步後,毫無徵兆地,接連軟倒在地上,探鼻息者面露不祥,陸機就料到,這些人已死絕。

    死無對證,比叛亂本身更可怕,朝臣敏銳,猜到接下來該掀起的猜疑、攀咬和濫殺。他們變惶急,紛紛地往下走,可惜真的是死絕,反覆查也沒能見一個能呼出氣的活人。

    從一片森白而猙獰的臉擡頭,陸機彷彿見到空中一雙笑目,在笑他又被耍了一局,又一無所獲地收場。但他心裏燃起了熊熊的怒,和不查到底、誓不罷休的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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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章是真在笑,在城內里巷的酒肆,飛觴舉白。酒肆斜對馳道,上佳的坐席,被簾幔掩得恰好,卻能對街市的熙攘一覽無遺。

    “看來江南富麗,城內城外同是,可謂開市朝而並納,橫闤闠而流溢。混品物而廛,並都鄙而爲一。”左思端酒觴贊。

    “嗯,貨殖繁滋,洛陽都難比的,”潘岳應和,撫着袖,“連錦也是珠玉流彩,綺麗無二,觀之驚歎,就忍不住就多拿了點。”

    說着不好意思瞅程章,見他一臉凝固的笑,奉上酒,更高聲贊:“連人也是風姿特秀,舉止翩翩,神氣熠熠,叫人看癡呀。”

    癡看被點破,程章瞪眼兩人,正身危坐:“你等不是要進城嗎,不探地形,不明巷道,盡看這些有的沒的,真枉我白費力。”

    “你不是拿了城圖嗎,圖上都有,我等好容易親到,當然得看些別的了。”潘岳繼續朝錦色陶醉。

    “安仁,若你爲將,攻此城,該當如何?”左思引話題上正路。

    “捨不得攻,”潘岳不正經嬌聲,“最好是圍城逼降,不戰而得,纔好再享這江南富麗景。”

    “我亦然,”左思嚴肅得很,“對江東,不僅要佔其地,還要得其民心,都會繁盛,其後必有治理之才,不只是建業,江南地廣,大小上百郡縣,如能不壞其城,守令繼續任用,望風歸降者肯定多,也不至於戰事連連,影響庶民生計。”

    “是,杜尚書最關心這個,可以回去稟告,攻打建業,集全力在江上滅吳軍,逼吳主出城降,也要廣納治政賢才,以期爲我大晉效力。”

    “嗯,加上這些軍情輿圖,回去大概能交差了。”左思悶光觴中酒。

    “事了,一醉爲賀。”潘岳笑嘻嘻跟着悶。

    程章見兩人一唱一和,自有主意,完全把他晾一邊不理,不免有些惱,但也預料到,此二人被派來,不只爲滅吳戰,羊祜的繼任者成竹在胸,也看得更遠,看到的是江山一統,他在求江東併入晉土後,更遠的長治久安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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