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鬧賊,事情不大,但終究鬧成滿朝風雨,人人自危。賀邵要制止的流言,不脛而走。城上衆多文武親耳聽,誰都不免心裏嘀咕兩句,一不小心脫口說出,司過窺探到,又有揭私告密,互作攻訐,都是觸國主逆鱗,搞得朝堂日聞哀聲,血氣彌散宮城。

    中書令賀邵、宮下鎮樓玄是最先倒黴的,被告發耳語大笑,謗訕政事,一紙詔令,流放到交趾。人未到,殺於途,何定膽戰心驚捧死訊呈上,他站立良久,孫皓定目在大殿的丹楹,始終未轉過身。

    孫皓在想往事,在悔一怒濫殺,他情知兩人無辜,此時卻輕飄聲回道:“殺之無用,不過此二人進諫切直,孤心裏恨,早看不順眼了,這麼除了也好。”

    “兩人誹謗,是死有餘辜。”何定小聲應和,沒擡頭。

    但旋即發現頭被挑起,君王睨向他,笑:“人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是不該輪到你?”

    “明面他們查不到任何事,但這夥人鬧起事,你該一清二楚。”何定頭被揪得生疼。

    他想趴下去也不能,斷續哀求:“我清楚、清楚,佔募停後,錢財喫緊,沒及時送上報償,那人就教唆賊衆,在城內反了。”

    “這你說過。”孫皓丟他在地,踱回王座,凝目掃視大殿,侍從魚貫退,他撐案面躍起,道,“你沒管好他,那讓你死,也算死有餘辜。”

    何定趴上地,求饒命,王座上冷冷一句:“何況,不足財就撕破臉,我看事沒這麼簡單。”

    何定辨出孫皓起殺意的神情,覺出程章耍了他,拿他命在必輸的局裏賭,但致命威脅下,他想到些事,想到尚可自救一回。

    咬咬牙道:“是有內情。是有人不滿,存心挑起此事,其間干係大,小人不敢說。”

    “那你是怕說,還是更怕死。”孫皓半身過案。

    何定就在陰影下,鎮定地擡起頭:“那行商據點,在秦淮水邊一布坊,布坊能立起,靠的是陸士衡爲侍郎時,給市令的一封信,這事確鑿。陸士衡與此人交好,很多人都知。他受過先帝託孤,曾是故太子少傅,被陛下刑罰過,如今陸都督離世,陸士衡掌強兵來建業,陛下試想,他會無二心嗎,他想扳倒我,也是要暗通那行商,想扳倒陛下。”

    “是嗎?”孫皓一陣笑,笑到露齒,“好像你也要扳倒他。”

    拿起案上簡,敲何定頭:“‘烏程侯皓失德無能,不立明君,建業將爲晉所破’,那夥賊是這麼喊的吧,你說事到如今,他哪兒去找個明君,來代替孤呢?”

    簡狂擲下去:“陸士衡沒地方找明君,他們說的,是我無德無能,眼睜睜要看吳土被晉滅掉!”

    “那人,已成晉軍內應,是嗎?別以爲你做的,我一無所知。”孫皓近到了何定臉邊,猛扇一掌,“他是要來攪亂人心的,你這蠢材,被他騙了。”

    侍衛疾步入殿,兵甲震聲,兩人抽劍上丹墀,冷鐵寒光耀到了何定眼,他橫下心,要把自己再賭一次,左右是死,他不懼再跟任何人爭。

    “陛下,小人不是虛言,不只陸士衡,陸氏一族,都在求戰中自保,他們在邊市與晉人交易,田莊物產販賣到江北,幾個遊走邊市的僕從,就常出入丞相府中。”

    更大聲呼:“陛下,亡國於陸氏絲毫無損,他們田莊、錢糧、部曲,只會因商路通而更壯大,丞相陸凱謀的,不是陛下基業,而是他們吳郡宗族的久盛不衰。”

    孫皓手頓在空中,何定抖索着自袖中抽出簡:“吳郡賬冊,陛下見過,再細看,便知他們私下所爲,請陛下遣兵,包圍丞相府,搜出通邊市的僕從,就能揭穿丞相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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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暉起自東,越高臺華殿,連閣雲館。

    宮門內廣庭,左右立門,重檐下刻彎碕、臨硎門匾,朝臣們趨步匆匆走,不敢顧盼,陸凱擺過頭,又見到了門柱上的殷殷血痕。

    飛濺而上,貼在新漆木色,尤爲刺目,血厚得黏膩淌下,成淋漓一片。

    他握緊手上笏板,想好了奏議的言辭。鼓樂聲中,百官侍臣就位,典儀引導,朝會始。君主旒冕垂得低,看不清面目,陸凱如故往,正視向前。孫皓不喜人直視,羣臣莫敢舉目,但陸凱曾奏言,君臣需如此相識,孫皓就優容了他一人擡首。

    “建業賊亂,是晉軍挑唆,陛下廣作牽連,任刑濫殺,是遂敵之願,如此滿朝悚慄,朝不保夕,人皆以退爲喜,以進爲憂,將再無戰心,無忠志,兵臨之際,國將不國。”

    殿極靜,風繞樑有聲,前傾的冠冕一片,都是屏氣斂息不敢言。

    王座上珠玉動,孫皓撥開旒珠,點點充耳:“這冕真重,孤也不喜這朝會禮,太沉悶,也拘謹,不及宴飲自在,能讓衆卿講真話,但真話還是得講,孤替丞相問,爾等有戰心,有忠志嗎?”

    冠冕一片跪了大半,陸凱餘光到近旁,賀邵已不在,隨後的中書侍郎位稀疏,但一人從位列出,持笏正身:

    “臣張悌,願竭資盡力,護江東於危亡,請陛下勿再內生疑忌,刑加朝臣。大敵已臨,切急之事,是議軍情,強守備,集錢糧,使文武齊力對敵。”

    慷慨說完,跪倒的冠冕才稍擡頭,目光唰唰集到文臣位列之首。孫皓從案後起身,期待再聽一番振奮的話,他移步,目光逡巡,等得怒火都快上頭,再撥旒珠時,才聽到了陸凱接着奏:

    “臣略知江北敵情,其遷延不戰,是在等上游軍到,一併合攻。如此,上游至要,晉在蜀地大練水軍,造船木屑塞江,而西境之軍,已分近半至建業,所留難以抵敵,前番交趾軍一萬差赴,尚不能足,請陛下再抽郡縣兵,以補江線之急。”

    “明白,丞相費心。”孫皓聲色不動,帷幔有鼓動,他摸上佩劍,慢聲說,“江線之急,還有一罪魁,孤替丞相辦了,以解丞相憤懣。”

    何定被壓出殿,就壓伏在高臺上,白膩的臉全是擦傷,從亂髮中露出,他聞聲仰頭,但眼已被黑布罩住。

    “此閹豎,私通晉人細作,暗行佔募,隱匿數萬人,致使荊州募兵不足,戰線堪危,還不知行了多少賣國事,不止丞相恨,孤不親手殺他,也難解恨。”

    何定只發得出嗚嗚聲了,幾下就沒,孫皓的劍在他胸腹進出,血肉糜爛,衆人又戰兢地看到,君主眼中,泛出發狂的血紅光。

    “此閹豎交待,晉人細作,在城外市集韞玉坊,即刻集軍,剿殺此人,全力圍剿他,孤要見人死,人死!”舉起的劍血滴下,武臣們趕緊應命。

    “陛下,佔募之事,追查爲時已晚。建業之危,不亞於上游,危在北面大江,皖城敗後,江北再無防戍,爲今之計,要調城內禁軍守軍,屯於江岸石城、牛渚,集全部兵力,防禦晉水師來襲。”陸凱面容平靜,堅持說完要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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