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穎襟口被拽牢,他走不開,疲弱虛軟的身體,出乎意料地重,隔幾層衣,也能感覺到陸機身上的灼熱。他喘着氣彎腰,前胸貼近,數落一旁看好戲似的杵着的三人:

    “他是你們至親,由你們相陪,誰能告訴下我,怎麼回事,我受夠了,要被他折騰死了。”

    三人心知肚明,孫瑾惶恐欲淚,陸雲氣惱交加,只顧榮冷冷靜靜,用陸機那種語調:“我也想問,成都王裝成房主,我等赴洛前,該與先生同寢共住過,爲何拿迷迭香害他?更不談十年前的江東,用迷香騙他,利用他無數次。”

    的確是他所爲,如驚雷劈頭,劈得無言以對,司馬穎惶惶然,好一會兒,混沌腦裏才理出點思路:“香只迷暈人,有大礙嗎,上次我只是無心用用。”

    說的無辜,陸雲揚手一瞪,要不是姿勢彆扭,估計早招呼上,但讓司馬穎霎時想通:“是啊,他不只是舊傷,稍一傷病,就成死生事,總病篤垂危,太怪異,難得與香有關?”

    顧榮找塊席坐,覺得話一時半會也講不完:“是有關,屍注,不知其苦,而無處不惡,傷病會數倍地大,會遷延不愈,這舊吳邪術,故將軍捨身解過,但有人用香,不斷地再引出,才使他疾篤到今日。”

    “別忙着震驚,源不是你,落井下石的可是你,”司馬穎一顫,顧榮冷臉奚落,“若是至交,別再害了,把手掰開,出去出去。”

    司馬穎想問,但不知從何問起,他完全相信,他清晰記得士衡在煙中昏沉的不詳感,可更恨更痛的,他是完全故意,如他最初滿帶惡意,對士衡的欺騙和折騰一樣。他悔不當初,但惡跡難消,居然如此多年後,還這麼錐心刺骨、痛徹心扉地來提醒他。

    慚愧得要死,司馬穎依言搭陸機手,指節清瘦,纖纖弱弱,帶着冬日的枯冷,太過疼惜,得硬下心一點點地撥。陸機意識模糊,時而有痛苦的蹙眉,司馬穎乍一看見,便覺自己微微地顫,還顫得無論如何都止不住,不僅手,從指尖到全身都抖個不停。

    無能爲力,只好對逼視的目光,膽怯嘀咕:“拽得緊,真掰不開,他發起昏來很戀我的,大概不想我走。”

    纔不管戀不戀,看這人就賴皮,陸雲和顧榮不由分說要上去掰,陸機卻忽一驚醒,手放下坐起身,眼裏煙籠霧罩:“你怎麼在這裏?”

    司馬穎受了他直勾勾眼神,涌起翻江倒海似的動情,卻冷不防被一耳光扇上。陸機打完,看屋裏其他人:“他是晉室親王,是滅吳仇人,破建業的八萬水軍,即是他部下,跟他深仇大恨,再不想見他,你們快趕他走。”

    倒是聲嘶力竭地怨憤。司馬穎捂臉一時懵,怎麼說打就打,說恨就恨,還翻陳年舊事,又是犯哪門子的乖戾?

    愕然中,忽回味到陸機的指責,帶了那麼點嬌嗔,小兒女恨冤家似的,想到了自己確實是沒依他意,避險滾回鄴城。

    但無論如何不能走,愧疚排山倒海地重,那麼多苦痛,不能留士衡一個人承。陸機又說不出話,咳得搖搖欲倒,司馬穎不敢靠近,怕惹他再惱怒,眼睜睜地,看他趴榻沿靜悄悄,手無力地垂落到地。

    他驚顫地捧起人手腕,拿出點威勢,對來趕人的三親友,理直氣壯:“我是房主,你們先生耍賴,房租還沒給,還有臉趕我走。”

    ~~~~~~

    陸雲和顧榮無言以對,孫瑾更是瞭然,但說到底,是都搞不清兩人恩怨幾何,糾纏幾重。加上司馬穎霸道又耍賴,着實不好驅趕,陸機又徹底昏睡,由人擺弄的,便勉爲其難讓他留下了。

    但司馬穎出乎意料地好使,相當盡心盡力。顧榮去配藥,孫瑾得備飯,陸雲坐不住地溜達,就他守得寸步不離,端水送藥,添衣加被,有模有樣,殷情備至。

    陸機昏昏然,病得深重,咳喘和輾轉時有,但極細微的動靜都被人迴應上,看得出的愛惜和珍重,那體貼和細緻,直看得陸雲捂眼哎呦,不忍打擾地撒腿跑了。

    僅剩兩人,雪落簌簌,碳火殷殷,日暮靜悄悄,屋中陳設,按自己心意,與士衡相配,耿耿之質,清雅逸秀。

    司馬穎守着守着,憂心中生喜悅,想安然相處,太是難得,如此一刻一刻,要摒棄雜念地感受到。他細細注視,順帶找地方下手,連陸機亂出的幾根發,都不知被他捋了多少遍。

    卻漸漸看出點端倪,這人不時撲騰,睡不老實,像存心針對他。一欺身靠近,便蜷起半身,指尖緊繃,虛握拳,擱胸前顫,整整的不堪病痛樣。司馬穎焦心中看,異常專注時,終看出他眼間的波動,睫毛細晃,太過微渺,以至於如此久才察覺到。

    那微渺卻無端地放大,像風暴般透過眼,擊碎了他。

    忽然間明白,陸機是掙扎着要醒,但被那些病痛苦楚壓制、吞沒着,使昏昏的意識裏又多一層難受。那點記掛在不屈不撓,怎麼也要冒出,讓他突如其來地醒轉幾次,眼下,卻被昏沉籠蓋得再冒不出。

    ——原來是這種痛。

    頓時也痛得麻木,哽噎着強忍下心,去攏緊陸機手,欺身更近,衝他耳中騙他:“你好好睡,我便走掉,你要是醒,我可不走,哪捨得呢?”

    果不其然,陸機能聽到,一下一下促氣,肩頭起起伏伏,像還識破了謊言,就不聽他的話,眼間波動更劇。司馬穎仰天長吁,感嘆照看也成對抗,想要感受的安然全無,心火熊熊燒,直接蹭上榻,手環人肩背,一條腿也搭上,近到氣息交織,吼聲:“你不睡,我就這麼着了。”

    ~~~~~~

    睏倦不已,半夢半醒間,司馬穎感到鼻尖癢癢。眼開一縫偷瞄,見陸機怯怯地豎根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碰他鼻頭,眼懵懂無神,直直地看他。

    司馬穎感受到他的平靜,安心瞄着這可愛至極,直到再受不了,捉了那手,輕輕問:“醒了,幹什麼,趕我走?”

    動作可不輕,手捉得緊,腿也壓實,拿出死皮賴臉,趕也趕不走的架勢。聽到陸機被制住的嗡嗡聲:“你壓着我了,抵得太緊。”

    求饒似的,司馬穎是怕用力重了,退一步問:“要我挪開嗎?”

    陸機眼中朦朧似陰雲,卻又有風吹雲散,光芒透照。他說不出話,覺得整個人在陷落,被加上沉重和堅實,是幽暗陰霾中的承託,他對着司馬穎,靜靜怔怔地看。

    “要不?”等得不耐,司馬穎又問。

    “要。”陸機聲清明,司馬穎狠搓兩把臉,好歹挪開了。

    “那別趕我走,也別記在心,”司馬穎照樣,伸根指撓他,“你沒認出我,別人也認不出,我是混在齊王軍中來,怎麼都是他們兩個先鬥,我不會讓趙王發現,他也殺不了我。”

    “你不走,也好。”陸機聽到乖順,但忽地劇烈咳嗽,喘息不止。司馬穎慌,料到他想起什麼,忙摩挲上背脊,口上埋怨:“你這傷人又自傷,提東吳事,何必……”

    說不下去,病成這樣,只是心有傷痛嗎,司馬穎覺得震驚還回蕩着,他極力忍住,等陸機稍平息,便翻身下榻,直直跪好,低頭肅重:“以往太多事,我愧對你,百死莫贖,不敢求饒恕,但想求你,讓我能補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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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點沒寫完,心理活動的關鍵處啊,但窩太困了,明天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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