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室內燈火通明,嵇紹好奇地打量,盯上高懸着的,山河縱橫的圖,頓覺天下壯闊,盡數撲向了眼中。

    陸機找個憑几倚上,閒淡卻也鄭重地問:

    “議政聽了半天,延祖你有何觀感?”

    “州郡疲敝,兵寇不絕,蠻夷侵凌,是國政不穩,大亂將作之兆。”嵇紹放琴到案,隨弦響長嘆聲。

    “緣由呢?”

    “帝王失尊,臣下爭權,變難繼起,高位者虛蕩,柄政者苟且,中樞如此,根基在動搖,天下何得不其然!”

    “國之將亡,本必先顛,延祖你看出了吧,”陸機乘着涌出的義憤,身越過案,問,“有沒有疑過,你我願廓清政事,興復天下,只這麼居官守職,能做到嗎?

    “天下之勢既去,非命世雄才,不能匡救,”對視着嵇紹的驚愕,挑動眼神,“趙王篡不篡位,陛下能否保全,何必在意呢,他們無法救,救世該尋命世的雄主,去釜底抽薪,重立根基。”

    陸機消瘦臉頰,泛出青白的寒氣,嵇紹頓覺寒意襲身,背脊一凜。

    眼前人身姿欣秀,容貌整麗,乍看是詩曲悠遊的逸然,林下清風,霜天朗月似的名士,卻內蘊着風雷之色,乾坤之機。

    嵇紹在寒意中想,想到陸機也必如此想他,才交心似的,直說出這般大逆的話。

    “說說倒無妨,不好做的,食晉祿爲晉臣,怎好公然作背反的事,”嵇紹訕訕的,想輕描淡寫過去,“士衡你想法清奇。”

    “不只是想法,我都要助趙王篡逆了,也要幫你保陛下,皆非本願,冒性命之危,生死也難測,得找些大義,說服自己呀。”

    陸機說笑似的,眯起眼呵呵,想自己的一廂情願,一時沒法說服人,真打算輕描淡寫過去。

    嵇紹卻認真了,看出了勸誘,被落寞的笑勾起憐惜感,手扶上陸機肩:“士衡,你不該做這些事。”

    頓了頓,哽咽着難言:“但如你想的,根基動搖,再除弊興利,也難得一救,你一番政事的用心,不定又葬送在這越演越烈的動搖裏。”

    “那還是得做,不說別的,前有延祖你琴曲懇求,後有孫秀步步威逼,身不由己的,”陸機笑個不停,“趙王非大才,將亡不旋踵,染滿身罵名,我也得助他成事了。”

    推上禪位的儀軌詔書:“延祖你明我用心,元日朝會將改朝,你便勸陛下交出璽綬,讓位趙王,安然退居金墉城。”

    那笑聲滲人,嵇紹抖着手翻看,太有違臣道,他學陸機,找個能說服自己的:

    “跟你謀這大逆的事,就這麼想吧,除一個動根基者,天下才會少一天禍亂。趙王無能僭位,必將遭羣起而攻之。”

    陸機事情辦妥,又往憑几上一靠,木然着半闔眼,成百無聊賴樣,飄絮般無依託,嵇紹怔怔看去,卻莫名看出些,無法言喻的莊嚴感。

    “興許,你想着命世的雄主,但我只想忠於陛下,我有家誡,誡君子用心,執信守節,家父浪蕩林泉,無辜被殺,也是因處司馬氏改朝時,還信守對曹魏的忠義。”

    “陪侍御前多年,不想再忠於他人,若要釜底抽薪,恕我難與你同道了。”嵇紹冷冷地篤定。

    嵇康竹林名士,被殺天下譁然,聽嵇紹言談,才知嵇琴絕響背後,有這樣一段心志。陸機目光掃到懸着的大圖,想張華感知遇之恩,盡忠賈后至死,何嘗不是懷着這樣的心志。

    ——持節守信,他們都是君子高義。

    “人各有志,沒必要同道的,”陸機撐着膝站起,袖擺盪開,“但爲國事盡力,已然是一道了。”

    拉嵇紹走到圖前:“你看,天下亂起,內外擾攘,不只雄主,大概要很多人粉身糜骨去救,心志不一,卻是前仆後繼。”

    “這幅圖的原主,張府君就是,”陸機兩眼沾溼地看,“不惜性命,亦不惜聲名。”

    ~~~~~~

    池水邊,一堆紅鯉魚踊躍上冒,你爭我搶,嘩啦啦激水,冰面碎出的一塊裏,盡是鮮紅的翻滾。晉帝看得嘻嘻笑,對那堆大豁着嘴啄食的,蔑視一句:

    “只顧看眼前食,都不看投喂者,真一羣呆魚。”

    呆魚大概聽到,幾個膽大的躍出水看一眼,在旁的嵇紹瞅到了:“趙王篡逆,齊王未必不會,陛下將宿衛軍給他,就沒想過,齊王會是下一個趙王?”

    “想過,但不怕,趙王之前,還有楊駿、汝南王、楚王、皇后,他們搶着,一旦獨大了,放肆得過頭,也就死不遠。”

    “趙王、齊王,想必亦不能免。”暢笑着把魚餌全扔水裏。

    “殿下,爲何自甘失尊,如今他們搶得天下動搖,國將不國,不正是殿下走出,重掌權柄之時嗎?”嵇紹重重地拜求。

    “還不是。我走出,就會被架空,稍一獨斷,就是性命之憂。”

    天空青藍色冷冷,晉帝立身在樹影裏,臉上暗影斑駁,無奈、悵恨和狠意都看不出:

    “蜷縮了這麼久,也習慣了。自小被認作無能、不慧,先帝並不想將天下託付我,卻拘於禮法,不得不託。又是篡奪來的基業,他萬般不放心,遍樹強權,各方鼎峙,外戚賈氏,領兵諸王和輔政權臣,他們強到,隨時都能取朕而代之。”

    晉帝吐出真言,氣憤中,仍帶種畏縮,躲到了樹幹下,捏着枯皮囁喏着:“只能小心地平衡周旋,不要被他們給取代了。”

    嵇紹看着這轉瞬間的委頓,忽想起陸機說的雄主,他不忍見不忍聽,只想反駁着進諫:“陛下,昔高祖宣帝,經魏氏三帝,應時而起。□□繼業,彈壓曹氏,鹹黜異黨。至於先帝,滅蜀吳,成一統,遂享皇極。”

    “帝王、一國,比陛下面對的強權,不只強多少倍,”衝上前厲聲問,“陛下又有何懼?”

    晉帝面不改色,悠悠摳着樹幹:“無祖宗雄才碩量,自然是懼的。”

    “你不說,我也想到金墉城,”推開嵇紹往園門走,“趙王后有齊王,齊王后還有人,趕我至金墉城沒啥,保着命呢,不過是換個地,觀魚罷了。”

    ~~~~~~

    殿階燎火,兩叢白煙繚繚昇天,鐘鳴於室,鼓伐於門,轟轟然,重重甲士跨馬,疾奔驅馳繞宮。

    百官和州郡上計入位次,鴻臚寺卿奏羣臣就位定,皇帝出,鐘鼓作,百官皆拜伏,太常導皇帝升御座,鐘鼓止,百官起。

    孫秀站在中書位,淡淡一聲:“傳宣帝神語,帝不堪位,趙王倫宜早入西宮。”

    晉帝從御座走下,捧玉璽交太常,自讀禪位詔書。聲無起伏地讀完,就看到宮門外,趙王王服大裘,冕旒周備,由御輦擡着,穩穩地入殿,延着懸正中的百華燈,逼近了他。

    鐘鼓大作中,百官長拜稱萬歲,不過聲大大小小,毫不齊整,稱着肅肅的威儀,顯得有點滑稽可笑。

    “天下便交予叔祖了。”晉帝對着笑,與趙王錯身而過,二三步就走出了宮門。

    趙王坐穩後,鴻臚卿再喊:“百官拜。”

    如潮的拜聲中,趙王壓下興奮,比鴻臚卿聲更高:“殿上諸將,見只拜不服者,立斬。”

    “陛下,宗親諸王,皆來京至賀,唯有齊王,成都王,心存不服,人影也沒有,”孫秀跟着拜到地,但最先擡頭,“必將作亂,得遣出大軍,先斬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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