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穎逃也似的退回後堂,沒想還是不得清淨。

    雨後的日光灼熱,周圍一圈溼漉漉熱浪,院裏槐樹上一堆的蟬,狂躁鳴叫,聲響震半空,像變成層層的重壓,席捲而來。

    有人還逆着這蟬聲奏琴,悲調似要把那滔天的擾攘給壓下去。

    “悲音增嘆,憔悴懷愁,妙曲,”見嵇紹坐堂中,也認出了曲調,想不出詞來對付這種清客,就借士衡的,“嵇侍中清名在上,也學門口那幫人來附勢?”

    “算是的,”嵇紹敷衍下,棄了琴肅聲問,“殿下記得清,果然待士衡極珍重,他一言一行牢記心裏,那他泥穢污濁中,沉溺窒悶將死,殿下看得到嗎?”

    一提起,整個人都不好,被門外蟬聲惹得更躁,就不顧場合地爆了:

    “他要死要活很多次了,人就這德行,不知量力玩命,看到又怎麼樣,自行作死,我是奈何不了他。”

    嵇紹一愣,頓覺事不好辦,這含恨帶怨的,得敲敲頭再想,而且太多對峙,分寸得拿捏適當。

    那天刀兵混亂,被齊王出場給鎮住,他私自放人劫走陸機的事,一下暴露無遺。齊王調重兵圍堵,豎起四面鐵欄,關押處頓成鐵桶似的監牢。

    齊王只走進屋,並無責怪地吩咐:“嵇侍中,將功贖罪,你去勸成都王退走,若顧及你友人性命的話。”

    陸機跌落在地,徹底地人事不省,他進退兩難地踱步,卻忽地見到陸機睜眼笑,很虛浮地出聲:“性命將盡,說過的話想反悔,可以嗎?”

    喫驚地聽他一字一字懇求:“你既能進這裏,該能帶成都王一個人來,我想見他一面。”

    ~~~~~~

    嵇紹如實相告,末了,問聽得目瞪口呆的司馬穎:“要奈何他嗎?他給你機會了,不定是最後的。”

    樹影被風吹,陰颯颯一片,影影綽綽。司馬穎只覺不可置信,他只在惱恨,恨層層往上升,冷眼看陸機似乎無所不能地佈局,厭惡總是被他驅使,不由自主地向大位攀走。

    ——看他,越看越不透,無限的心愛和憐惜,厚重的牽扯,像找不到落處,虛懸在陰毒的真假不定裏。

    “不信,他城門說替齊王辦事,朝堂又轉向河間王,不知在兩人之間幹什麼。他精敏過人,遊刃有餘,自能攀附這個那個,要見我幹嘛。”氣急地拒絕。

    “我看那河間王就中意着,瞧他眼神恨不得收了他,不是靠着河間王威風嗎,保他無事嗎,有事怎麼不去求河間王?”不吐不快。

    再想想,把這幾天找出的迴避理由吐乾淨:“還有,他曾讓人傳話,說在趙王府命懸一線,結果是引我過去伏擊我。我會那麼傻,再去被人殺一次?”

    “酸氣撲面,”嵇紹掩嘴笑,一點不覺奇怪,推身後半人高的筐篋道,“料到殿下有疑,士衡讓我把這些帶來。”

    “中書閣間的文書,有士衡策論,對殿下的規勸諫言,言情義的書信,都是他一人在京中時寫的。”

    “還有,自開國以來,故將軍羊祜、宰輔張華所傳圖籍,天下戶稅、職官、軍鎮,都歷歷在其中。殿下,他想你成命世雄主,振國興邦,我都猜到,憑你與他淵源,難道還看不出究竟?”

    嵇紹慢慢拿出,司馬穎徹底驚成木棍,僵硬得紙都鋪不開,扒拉着顫抖,相熟的字跡一經眼前,像觸到燒旺的火星一樣疼。僵硬被燒融,他使勁地搖頭:

    “不是的,不是的,又騙我,他只是把我當臺階,爲他登權位鋪路,爲他要的功業,爲他復興故土綢繆,就知冷漠無情折騰我,搞得我九死一生,怎麼有這麼壞的人,這麼忘恩負義居心叵測……”

    完全自己跟自己辯,其實是明白,恩義太重,士衡付出那麼多,自己難以承受,他性命都如此傾盡,窮盡一生都難以償還一二……

    “殿下這麼想,太牽強,士衡要爲權位,該安心附趙王;要對殿下無情,你怎麼能安然無虞站這裏;爲自己功業,怎麼會用性命換你的功業,他輾轉周旋,一心只是爲你。”

    “你說的我想過,但還是恨他,咬牙切齒。你都不知道他多惡劣,任意妄爲,不計代價,而且心無比地狠,情義不顧,他再拿命算計我也行,正好去臭罵一頓,出下惡氣。”

    說成罵罵咧咧,恨是真恨,被嵇紹說的刺激到。入險境,以性命換功業,以往是,而今更是。越演越烈,像不顧一切了,不只自己,還拉上週圍人一起送命,到底誰催逼着他,怎麼能這麼狠?

    想曾敵對過,又十年不見,真的與他太隔閡,太彼此不知了嗎?不瞭解他如淵似海之心,在他深恩厚義前,驚愕得只找着藉口逃避?

    不該這樣,得無論如何去對他好,得極盡耐心去理解、包容這想不透的惡劣,只盼還能來得及。

    “見就見,我按你說的做,”司馬穎冷冷地正經着,像換了個人,“不過有一點要問,嵇侍中御前清客,這麼爲士衡傳話,有何意圖?”

    嵇紹有點懵,剛鬧僵發脾氣,眼看勸說無用,怎麼轉眼就冷靜了答應?看來兩人恩怨挺重,只好實話實說:

    “我是敬服士衡,想他順所願,不想他留遺恨,還有,他在中書向我言志,我到底被他說服了些,才甘冒不韙,把國政文書轉交給殿下。”

    “這是你跟他之間的事。”冷眼一曬,討厭士衡這麼折服一人又一人的,怎麼都心甘情願爲他講好話。

    又復氣吼,咄咄向嵇紹:“是問你真的意圖,要按齊王打算,勸我退兵?幫齊王逼退我?”

    “不是,我只傳話,不會勸,退不退兵,殿下自定奪,”嵇紹跪下了,低身到匍匐,“如此,殿下欠我一份恩,想你允諾我,恪守君臣之隔,禮法大義,若爲太弟監國,君主未亡前,莫要篡逆奪位,再生改朝之亂了。”

    ~~~~~~

    司馬穎到正堂中,五開間的王府正殿,厚實廊柱剛被重漆過,流光熠熠盡顯威嚴。

    門庭還一陣轟轟然鼓吹,內侍捧着御賜的九錫,封太弟詔書,鋪展開煌煌金燦的儲君儀仗,在靜候着他。

    跟隨進京的僚屬、將士,搶先投效的朝臣,蜂擁而至的攀附者,和爲保命求庇護的人,熙熙攘攘,歡聲不休,興奮和期待溢於言表,掩都掩不住。

    司馬穎只覺所見一切荒謬,全是刺痛他的諷刺。巍巍榮耀,是士衡一手這麼搭建起,急促地搭建成形,卻猝地抽走一支點,他自以爲無關緊要的支點,在自己心裏,卻足以讓這榮耀搖搖欲墜,一瞬間灰飛煙滅掉。

    這榮耀不穩牢,不要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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