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數載,士當刮目看。”門檻後的人影說。

    司馬穎走進太廟,高檐上籠罩着厚重雲層,陰陰欲雨,但殿內森森牌位被火燎照得彤亮,木漆的反光裏,他看到了久沒見的長沙王司馬乂。

    “章度,就知你會按約來,香都備好。”司馬乂轉過身,示意他祭拜禮。

    司馬穎意外,也生了些物是人非感。晉武帝牌位堪堪在正中,他們同爲人子,想當初君王大喪,他跟楚王司馬瑋、長沙王司馬乂結伴進京,整日沒心沒肺悠遊,種種逼殺沒當回事。他全心全意追士衡,追得捲進政鬥,直到司馬瑋身死,司馬乂嚇得黯淡蟄居,他也灰溜溜地落荒逃。

    想更久遠,武帝篡曹魏,平吳蜀,開國立制之君,他年少起,看着父祖事功,便從根骨裏想爭軍政權。兜兜轉轉至今,一步即可得,卻臨淵履薄似的,盡是猶疑、恐懼、煩悶的虛浮感。

    香灰陣陣,司馬乂拉他叩拜,這六哥變身寬體胖,話聲卻沉穩了很多:

    “幼時,祖父一手攬朝權,怕家宅遭害,你我輩都寄居在外府,孤母幼子,朝不保夕,戰戰兢兢,是吧?”

    很深感慨着:“使得我性子弱,而你能談笑刀兵前,但都有過母親教導,要高居人上,纔不會受欺,你說,這是不祖父有意鍛鍊呢?”

    “顯然,你被鍛煉出了,祖父想到,司馬氏大業,要有能有志的子孫維繫,封疆掌兵者,誰都可以去爭。父親立嗣不慧,天下淆亂,天下者,先祖之業,章度你正當維正之,舍你其誰。”

    聲振橫樑,這六哥難得見的慨然,司馬穎倒嚇一跳,不過想他也是深思熟慮過。幾次到洛陽暗中見,就猜到過他意圖,楚王死後,他潛伏在京裏,想必也是等自己殺回的這一天。

    “不敢當,六哥你說得太過,”摸摸鼻頭謙虛,“同在朝堂論功者,還有齊王、河間王,他們長輩,功勞和勢力也不亞於我。”

    “他們名分亞於你,而且,你勢力還算上我,”司馬乂更堅定,“我沒白待在京,當初我們三人所領兵,被趙王收編,如今趙王喪敗,我能重新拉起他們。”

    “知道,六哥多有用心。”司馬穎敷衍,看出司馬乂還有的說,多番言辭,還沒到直接催他取天下。

    果然來了,司馬乂執手深切:“章度,不要被牽制了,你萬不能退縮,難逢之機,陛下子孫俱盡,只你我爲親弟,我讓出,將聯合宗親上奏,立你爲太弟,國嗣之稱,名正言順。”

    累累牌位,肅肅廟堂,對衆先人之靈,的確是很名正言順的計劃,而且這麼着說,有種對先人的起誓之意。

    “陛下無能不理政,該你當嗣子監國。”

    見司馬乂催得眼紅,唾沫飛出,司馬穎想他用心良苦的勸。自小遭遇,同被祖父鍛鍊,司馬乂何嘗無汲汲志心。不過不敢自己爭,想着靠自己實現,他在京中忍這麼久,這急切估計更甚了。

    但前路至難,只有自己身在旋渦,才能體會到。司馬乂的提議,的確是一步好棋,就看怎麼擊退齊王的阻擾。

    陰雲濃濃,眼前煙騰霧起,一直有的那點虛浮感,驀地更濃重,不禁猶疑地想,這一步,走得下去嗎,有怎樣的代價等在前……

    左思右想,並沒注意到司馬乂攥緊着他佩玉,藏手在了袖中。

    ~~~~~~

    不知是第幾次醒來,陸機聽到有微弱的呼喊聲,聲音好耳熟,卻沒氣力想究竟在哪裏聽過。

    茫然看四周,屋門打開,門庭陰沉地發出黑色光亮,泛進寒氣,等眼前濁霧散開些後,就發現嵇紹定定注視着自己。

    “你一直在嗎?”不意外地問。

    “守你好辛苦,不知所措,”嵇紹聲音帶些急促,“把你給你親人帶走,願意不?”

    覺得精疲力盡,但還是努力地回想,想起孫瑾和顧榮曾折返,剛纔迷糊時聽到的低呼聲,是孫瑾的聲音,難怪能觸動熟悉的感覺。

    有人噗通跪倒在身前,然後聽到了孫瑾更近的聲音。平穩、豪氣、果決,像年少時接觸她那樣,想她寡居嫺靜這麼多年,這樣感覺還真是久違。

    孫瑾像是斥責:“不願你願不願,我帶你回吳郡。天命在上,興亡有定數,這就是你我逆勢而爲的下場,士衡,你還承受得起嗎?”

    “嫂嫂不知這番事輕重,趕緊離開,別再捲進裏面。”

    轉頭看過去,想推走人,但孫瑾真的是怒火,又像哀切,猛搖着頭,不由分說地靠近:

    “我一直在矛盾,但而今沒有了,扶助、愛護你,不該存私心的,只該是爲亡夫,爲難得的情誼。我不該促使你來洛陽,不該存那些復國念想,更不該任憑你行那些權勢爭鬥。”

    “當年在吳宮,我便選錯,該按你父兄遺願,更重你性命,而不是爲江東無救的基業,讓你那樣去犧牲。如今又錯,好生痛悔,士衡,能讓我再補救一次嗎?”

    哀哀地求,聲淚俱下,陸機聽得清楚,沒料孫瑾竟是這樣想,但無關她什麼事,所作所爲,不都是自己憑心而行嗎。也許她有那麼點私心,但念及江東,該是他們的同心。

    “不是這樣的,是我虧欠你,深恩難報,”勉強坐起身催,“快走吧,不然我要虧欠更多,至死難安,嫂嫂忍心嗎?

    漫進簌簌的鐵甲聲,刀劍出竅尖利的呲聲,氣息驟然緊繃。孫瑾說:“能帶你走的,像以往那樣,有個人一心在護你。”

    “長沙王乂帶兵,跟你嫂嫂一同來,是趙王的殘兵,該能護送你們出城。”嵇紹在旁解釋。

    “是那人給我的信物,萬急時刻,不得不用,長沙王便是他在洛陽內應。”孫瑾出示佩玉看。

    陸機算是明白,他千方百計地避司馬穎,沒料還是被他草灰蛇線地找到。冤家路窄無法,冒險被他偷出也好。但也隱隱起了疑惑,爲什麼第一個見到的人是孫瑾?

    信司馬穎若得知,他會力克萬難地來,他會親力親爲,同以往的無數次一樣。

    更生忐忑,無能爲力的虛軟,驟然的恐懼使渾身震動,只好就勢朝嵇紹一拜:“延祖,我不想走,能讓屋外退兵嗎?”

    但爲時已晚,能見甲兵洪流般地涌進門,明晃晃刀劍持在手,還來不及驚呼時,劍光劈頭而至,雪亮刺目。

    有人在大喊,喊聲傳呼:“逆賊當除根,殺了他。”

    ~~~~~~

    打鬥聲起,這堅冷、惡毒,熟悉到厭惡的寒鐵聲太驚悸了,耳目轟鳴,天旋地轉,曾刻意不在意,刻意忘掉的刑罰涌上身,不知能忍耐多久的無盡拷打,稍稍一掙扎,繩索刀鋒般深勒入血肉的刺痛,遭受時的全然麻木,此時成了確鑿無疑的極痛和絕望感!

    尖利聲中插入突兀的鈍重聲,有熱血灑身,使粘膩感更甚,陸機就更絕望地看清,孫瑾從他身前滑落,裙秀攤在地上,半身因出血而萎縮,從肩頭到腰間被斜斜砍斷。

    兵甲聲更壯大,撕心裂肺地威猛,陸機想到有更多人來,砍殺驚動了齊王府的人,但意志在坍塌,衰弱身心裏,充斥着超過以往任何時候的怕。

    對一切已倦怠無力,痛鋪天徹地的,萬事都覺虛無,想到唯有早一點的死,尚是一道能逃避的出口。

    “住手,齊王賓客不得殺,違者立斬。”陸機以爲是嵇紹,但驚異地聽出是顧榮聲音。

    他感覺門被重重地關上,顧榮走到面前,聲音聽不出喜憂,全然冷冷淡淡:“我應齊王招募,在府中爲參軍,是擔心瑾公主有失,果然難免。她已爲你送命,你不能不自惜了,我傳信成都王,使他親自來救?”

    ——一死以求解脫,成唯一念頭,何嘗要人來救?更何況死得其所,汲汲營營沒有白費,功與身俱泯,但自有人會牢記住。

    “成都王深恨於我,你傳信無濟於事……”感慨之餘,還得先撐着打發走顧榮。

    “是你不想他來救,先生,你本末顛倒了,爲他人功業不惜死,江東之恨,你父祖遺業,你置於何地,我以爲你一直爲這些,才用盡手段在京中求權勢。沒想到你變了,你溺在私情,爲故國之敵,爲晉室親王,奉上性命,甘做隨時隨地爲他赴死的忠僕,以死相拼,是這樣嗎?”

    顧榮的手扯過衣襟,厲厲質問如雷響般貫耳,撕裂似的痛,順着他手橫亙入心胸。

    的確是偏向了,在洛陽數載面目全非,漫漫求索,到慷慨向同道者聲言大志,認定這大志在另一途,想與念念在心的人同行,至今卻又在變,是自己都沒察覺的,不求同行,只想殞身絕命地奉獻於他。

    是啊,那場亡國中,滴下血汗,或猙獰或豪壯,痛苦的、瀕死的臉,總是頻頻想起,但感覺越來越模糊遙遠,痕跡在淡去,眼前孫瑾的死,顧榮之責,那些臉上的表情,才於瞬間清晰而放大,又成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焦點,想與之同歸同去。

    屋外起雷鳴驟雨,雨水嘩啦啦砸向地,陰暗、潮悶,滾動着殺戮和死亡氣息,是天地不仁,天道無情,萬物如芻狗般沉浮生滅,順此天意,順此勢道,就真的只剩,死路一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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