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做了個夢。

    夢裏,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的時節,她和爹爹一起在草地上放風箏。

    風箏是一條金色長龍,成功飛到空中的時候,周圍人都在喝彩,她仰頭看那風箏越飛越高,小臉上滿是驕傲。

    只是飛着飛着,她就看到莫問站在那條龍上,他乘龍而去,直上雲霄。

    那哪兒成啊,好不容易再見到小相公,怎麼能讓他就這麼跑了?

    阮玉連忙收手裏的風箏線,想把風箏給拽回來,哪曉得,她根本拽不動。

    她想叫爹幫忙,爹卻不見了,周圍的人都在看熱鬧,沒一個人出手相助。

    她死死拽着那風箏線,手心都被割破,鮮血將風箏線都染紅。

    阮玉發了狠,將線一圈一圈地纏在手臂上,用力地把風箏往下拽,好不容易拉回來一些,她剛喊了兩聲夢郎,就看到站在龍頭上的人低下頭,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冰冷如刀,像極了冷漠無情的執道聖君。

    阮玉被這樣的眼神給凍住,心倏地一疼。一種叫難過的情緒在心中噴涌,像是火山噴發一般,頃刻間就將整個心臟覆蓋填滿。

    她還沒來得及問爲什麼。

    下一刻,莫問擡手,揮劍一斬,將風箏線徹底斬斷,與此同時,狂風驟起,金龍立時升空,越飛越高。

    她手裏捏着斷了得風箏線,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失落又無助。

    原本陽光明媚的天空都陰雲密佈,一如她此刻的內心。她低頭看手心裏的線,眼淚在眸中緩緩醞釀。

    現實裏,她經常哭,莫名其妙就能掉很多熱淚,夢中,卻很難哭得出來。

    好比現在,明明難過極了,那淚水卻只在眼眶裏打轉,懸而不落。

    周遭,黑色的魘氣捕捉到了負面的情緒,它們悄然地靠近,像是捕食的獵手,一點點接近那個毫無防備的小動物,只待時機一到,一擊必殺。

    魘氣瘋狂涌入,已經將這個夢境徹底包裹,無邊無際的黑暗,遮蔽了夢裏所有的光。夢境的主人,卻完全沒有意識到任何危險,她只是靜靜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逢歲晚神識進入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他在元神被鎖鏈絞殺,連帶肉身也受到拖累之時,仍是拼命分出一縷神識,進入了他原本抗拒的夢境。

    結果一進來,就看到魘氣已經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阮玉,雖不知爲何魘氣沒有立刻將其撲殺,但他清楚,一旦魘氣發動攻擊,困在中間的阮玉就如同大海中的一葉輕舟,頃刻間就會被巨浪吞沒。

    然而這個時候,他都不敢輕舉妄動。

    本身,他神識進來,就讓那些還未發動攻擊的魘氣有了輕微震盪。他的存在,會讓魘氣更加狂暴。

    逢歲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着那幾乎被黑暗吞沒的小小身影,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孤獨和悲傷。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然而,眼前的阮玉讓逢歲晚想到了自己幼時,一些不願意回想的經歷。

    除了他,所有人都死了。

    他被遺棄在了灰飛煙滅的天地裏,巨大的悲慟讓他失去了感知和聲音,他被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就如同,此刻的她一樣。

    “你到底夢到了什麼,爲何會如此難過?”

    眼看魘氣撲殺過去,逢歲晚毫不猶豫地抽出體內封印了的斷劍,就在即將拔劍出鞘之際,黑暗中的阮玉突然擡頭,一雙眼睛裏有盈盈水光。

    她擡頭看天,咬牙切齒地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逢歲晚:??

    這話還有什麼深意不成?她兇巴巴地喊出這麼一句話,竟是將周圍的魘氣都逼退了。

    逢歲晚立刻收劍,他的本命飛劍青萍劍只剩下半截,強行驅動的話,他至少得再睡三百年。剛剛,他居然沒有考慮後果,直接就想拔劍!

    “想跑?”

    “你以爲你跑得掉!”她好像挺生氣,袖子一卷,還跺了下腳,說:“等老孃把你拽回來,讓你跪下叫娘!”

    擡手卷袖之時,逢歲晚看到她掌心傷痕,目光一凝。他見過比這嚴重千百倍的傷口,自己身上都時刻在承受元神割裂的劇痛,然而沒有哪一道傷口,能如此觸動他的心絃。

    白皙的肌膚上,殷紅的血,叫他忍不住想要握着那隻手,爲她灌注靈氣,問她疼還是不疼。

    他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還未靠近,就看到仰着頭的阮玉眼睛裏閃過異樣的神采,他從她的眼眸裏,看到了一點兒金色?

    逢歲晚循着阮玉的視線看過去,他發現,天空中出現了一條金龍。

    龍?她一個渺小的凡人,何時見過真龍?

    再仔細一看,那是頭紙紮的龍……

    龍的背上,還站着……

    逢歲晚瞳孔一縮,那龍背上站着的,可不就是“莫問。”

    他先是一愣,隨後明白過來,這是阮玉夢到了莫問。並非他主動入夢,而是她真的夢到了莫問。

    緊接着,阮玉手裏出現了一根粗繩,繩子的另外一端則套在空中的莫問身上,她使出了喫奶的力氣去拉那條繩子,然而,繩子彷彿無限長,她拽了很久,金龍依舊在遙遠的空中。

    眼看阮玉周身的氣勢緩緩消失,她的情緒好似又受到影響越發低落,逢歲晚不再猶豫,果斷靠近阮玉。

    逢歲晚:“我在這裏。”

    阮玉手中的繩子應聲而斷,她轉頭,看到莫問之後,立刻笑了起來。這一展顏,四周也是萬物復甦,春暖花開,魘氣蕩然無存。

    逢歲晚下意識地挺直脊背,微微張開雙臂,因爲他知道,每次他出現,阮玉都會像兔子一樣蹦到他懷中。既然她心情不好,今日,他就如她的願,讓她抱抱又何妨。

    阮玉果然飛奔過來,逢歲晚嘴角微微上翹,笑而不自知。

    然而,她在他面前停下,兇巴巴地道:“你還知道回來!”

    逢歲晚眼睜睜地看着阮玉手裏多出了一根藤條,她捏着藤條,擦着他的手臂抽過,發出啪的一聲空響。

    阮玉一邊甩藤條,一邊抖手裏粗得不像話的風箏線,“夢娘也是娘,慈母手中線你都敢掙脫,再跑,腿都給你打折了!”她將藤條戳到莫問身上,“喊我!”

    逢歲晚臉上笑容凝住,面部表情十分僵硬,他被那藤條指着,居然連動一下都困難,只能黑着臉喊了一聲:“阮玉!”明明是你自己做夢夢到的莫問要跑,關我何事?

    偏偏他一進來,就猝不及防地背上了這麼一口黑鍋。

    逢歲晚氣得手抖,恨不得劈開自己腦子看看是不是裏頭進了水,誰叫你進來的,誰叫你進來的?

    阮玉下巴擡起,冷哼一聲,“喊我什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逢歲晚深吸口氣,說:“夢娘。”

    他羞愧難當,聲音便細弱蚊足,只覺內心十分羞恥,臉頰都發了燙。結果阮玉還得寸進尺,“夢字都聽不見了,就想喊了聲娘,我纔沒你這麼大一兒子呢。”

    她嘻嘻一笑,手摸到逢歲晚胸膛上,“不過兒子他爹倒是可以有,我教你修煉如何?”

    來了來了,合修功法它來了!

    他就知道,只要一進來,就逃不過。

    逢歲晚盯着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他就想知道,爲何一個女子,能如此孟浪,不知羞恥爲何物?

    他眼神炙熱,像是恨不得用目光在她身上刺出個窟窿。

    熟料這麼一看,倒看得阮玉面紅耳赤的低下了頭,這個變故,讓逢歲晚心中有了個猜測。

    莫非,她只是口花花?

    又想起上次她非要洞房,卻又夢中醉酒,逢歲晚心中念頭越來越強烈,是否真是如此,一試便知。

    他將那隻按在胸膛上的手輕輕按住,隨後,含情脈脈地看着阮玉說:“修煉做什麼?”低頭,緩緩靠近懷中人,聲音輕柔得如同春日吹過湖面的微風,帶起點點漣漪,微微盪漾。

    “夢娘,我們做點兒別的?”另外那隻手伸到阮玉背後,猶豫一瞬後,堅定地落在了阮玉臀上,他儘量讓掌心空起,手指碰到了,就不敢再動。

    阮玉完全沒料到莫問會這樣主動。

    她驚得手裏的藤條都掉地上了,傻傻站在原地,僵成了個木頭樁子,心臟則噗通噗通地跳,像是要從胸膛裏撞出來一樣。

    “做,做,做別的?……”

    阮玉緊張得結巴了,“我這個修煉,可,可不是,一般的,修煉……”

    她努力去回憶書海中玉簡裏記錄的那些合修之法,奈何此刻腦中空空,竟然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先要做什麼來着?

    先要,先要??她着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把玉簡翻出來照着練。

    一着急,就跟憋急了想上茅房,夫子提問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差不多,阮玉又羞又急,竟是直接睜了眼。

    她一醒,夢境直接消失,逢歲晚原地站立良久,嘴角緩緩勾起,笑容逐漸擴大,到後來,連雙肩也微微抖動起來。

    “哈哈哈哈哈……”原來是個外強中乾的紙老虎,他可算找到治她的法子了。

    這千百年來,他何時這般放鬆地大笑過?

    笑聲在夢魘中迴盪,久久不散,彷彿要將黑暗都一一撞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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