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妧上前行禮,“家裏有事來得遲了,且請公子恕罪……今兒要抄什麼?”

    何文雋將手裏紙張遞給她,“原打算寫興國十策,只寫出六條,你先謄錄出來。”

    頭兩張字跡非常工整,改動也不大,後面幾張卻很潦草,需要仔細辨認才成,語句也不通順,顛三倒四的。

    縱然楊妧對他的字體已經熟悉,也花費了不少時候才辨認出來。

    那些語句不通之處,她本打算請教何文雋,可看到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像是沉思的模樣,不敢貿然打擾,只得先按照自己的理解補全了。

    待墨幹,楊妧按照紙張順序整理好,奉給何文雋。

    何文雋沒接,溫聲道:“放書桌上就好,今天只這些,阿妧回吧。”

    楊妧遲疑着沒有動,低頭瞧着他半截空蕩蕩的袖口,鼓足勇氣開口:“公子,我有事相求。”

    何文雋側眸,“何事?”

    楊妧兩手下意識地絞在一起,目光躲閃着,“京都親戚來信,大伯母要帶我跟二姐姐進京……我不想去,留在公子身邊……侍候,可好?”

    聲音低且輕,仿若蚊蚋。

    何文雋卻聽了個清楚明白,眸底驟然散發出耀目的光彩,旋即一寸寸黯淡下來,恢復成往日的沉靜,聲音也淡淡的,“阿妧是什麼意思?”

    楊妧支支吾吾地道:“就是伺候公子筆墨,或者端茶倒水,或者……”

    或者服侍他日常起居也行。

    後半句雖未出口,楊妧已經羞窘得不行,視線無處安放,只傻傻地盯着何文雋玄色衣襟處翠綠的竹葉。

    片刻,才聽到何文雋溫和而略帶沙啞的聲音,“我不能答應阿妧。”

    春天的風,帶着梨花清淡的幽香,徐徐吹來,清涼宜人。

    楊妧面紅耳赤,臉頰熱辣得好像要滴出血似的,一雙手越發絞得緊。

    何文雋盯着她蔥管般細長的手指,輕嘆:“我明白阿妧的意思,只是我這副身體,伺候我並非容易之事。”

    “我能做得來,”楊妧囁嚅,“我仰慕公子喜歡公子,願意……服侍公子。”

    何文雋淺笑着搖頭,“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你看到窗外的鳶尾開花,眸子會發亮,你學會一副新藥方,臉龐會發光,可你看着我的時候,眼眸平靜如水……阿妧,你只是假裝喜歡我。”

    “不是。”楊妧心虛,卻倔強地否認,仰頭對上何文雋的眼。

    何文雋神情坦然地迎視着她,眼眸幽深黑亮,像是能看透一切般,“阿妧別輕看自己,也別輕看我……我還是想要個真心實意喜歡我的姑娘陪伴。”

    “我……”楊妧羞愧不已,淚水忽地涌出來,瞬間淌了滿臉。她擡袖胡亂地擦兩把,屈膝福一福,“公子,對不住,是我唐突了您。”

    忙不擇路地衝出門外。

    何文雋急喚,“青劍,送四姑娘。”

    門外傳來青劍的應聲,何文雋鬆口氣,想要挪動步子,剛擡腿,只覺膝頭麻得厲害,身子搖晃着險些摔倒。

    好在他反應敏捷,一把抓住窗臺,穩住身形。

    清娘扶他在椅子上坐好,用力按壓着他兩腿,替他通順氣血,“公子站太久了,該早些喚我過來。”

    何文雋垂下眼瞼,“我不想讓阿妧看到我走路還得讓人扶。”

    聲音裏幾許說不出的悲哀。

    清娘手一抖,問道:“公子喜歡四姑娘,因爲她遲來,連字都靜不下心寫……爲什麼不答應留下她?”

    好半天,何文雋纔開口,“清娘一手好脈息學自章先生,你每天替我把脈,你覺得我能活過三年?”

    清娘心下黯然,不忍作答。

    何文雋續道:“阿妧比阿秀還小半歲,尚不足十三。三年過去,她才十六歲,我娘又不可能放她歸家……這幾十年的歲月,教她如何空守?”

    “怎就不能守?”清娘反問:“章先生去世四年有餘,我不也過得好好的?沒準你們成親後,能夠生下一兒半女,公子不想留個香火?”

    何文雋笑笑,“阿妧跟清娘不同,清娘可以仗劍天涯快意恩仇,阿妧卻只能囿於內宅……再者,清娘跟章先生情投意合,你覺得阿妧心裏可曾有我?”

    清娘認真地思考。

    她是廣平府人,廣平府幾乎每家都會拳腳功夫,她也不例外,打小就跟幾個小姐妹混在男人堆裏學武。

    不知道哪天,突然發現章雲闊站在醫館門口淺笑。

    他穿件蟹殼青長袍,輕衫緩帶,笑容溫潤清雅。

    她的心跳頓時停了半拍。

    從此,有事沒事愛往醫館跑。

    章雲闊空閒時會教她診脈教她辨認藥草,兩人一起挑揀藥材,挑着挑着視線會糾纏到一起,許久不願意分開。

    小姐妹打趣她,說她眼裏亮着星星。

    成親後,章雲闊應徵從軍,她也跟着去。

    女真人闖關,萬晉將士死傷無數,章雲闊在死人堆裏扒拉能喘氣的,冷不防有流箭飛來,何文雋替他擋了箭。

    何文雋說,他已經身受重傷,半條腿伸進閻羅殿了,多一箭少一箭沒差別,但章雲闊不能死。他活着,更多軍士就能得救。

    世事無常,章雲闊仍是死了,嘗草試毒的時候死的,何文雋卻苟延殘喘地活下來。

    想起這些,清娘沮喪地搖搖頭,“四姑娘敬重公子,將公子當師長。”

    正如何文雋所言,楊妧看向他時,眼眸沉寂得像一灘靜水,沒有光。

    何文雋低嘆,“阿妧年紀小,不懂得男女<情>愛,我何苦誤她青春?”試着活動下雙腿,覺得不似方纔那般麻木,起身尋過楊妧適才抄錄的手稿。

    看着紙上工整娟秀的字跡,喃喃出聲,“不知她爲何生出這樣想法……清娘,辛苦你,看夫人是否得閒,請她過來一趟。”

    靜深院地處偏僻,離正房院頗有些距離。

    何文雋腿腳不方便,不願被人揹後指指點點,極少出門。

    也極少有事情麻煩何夫人。

    聽說何文雋相請,何夫人放下手中活計,急急往靜深院趕。

    她今年四十歲,容長臉兒,原本是副端莊的相貌,但因眉間總籠着層愁雲,面目便非常寡淡。

    縱然穿着鮮亮的銀紅色雲錦褙子,也掩蓋不住身上的那種喪氣。

    進門瞧見椅子上的何文雋,何夫人明顯鬆一口氣,關切地問:“阿雋最近身體可好?”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