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夫人也喚了董嬤嬤在跟前說話,卻是滿腔的酸楚與不平,“老夫人這心真是偏到胳肢窩了,我嫁到楚家二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夫人死攥着中饋不撒手,不待見我也就罷了。現在……我讓針線房先緊着楊家兩位姑娘的衣裳做,我圖什麼,不就是想讓她們在花會上露個臉,長長面子?楊家人不領情不說,連老夫人都跟着作踐我。今兒人家一家子大張旗鼓地出去裁衣服,讓別人知道,還以爲我容不下她們,你說我的臉面往哪兒放?”
家裏分明養着繡娘,卻讓客人巴巴地拿着布料到外面裁。
話傳出去確實不好聽。
可張夫人作爲國公夫人,昨天的做法實在欠妥當。
董嬤嬤長長嘆口氣,如果楚映跟張珮能湊趣說兩句,“不用着急全趕出來”或者“要不一起到外面做”,就能把話圓回去。
但兩人只顧着嘀嘀咕咕咬耳朵,誰都沒作聲。
可能,她們都沒聽出張夫人話裏的意思。
董嬤嬤有心把事情掰碎一一分析給張夫人聽,可見她正在氣頭上,只得壓下,先溫聲安撫着,“老夫人是因爲前陣子病得兇險,看見孃家人高興,夫人且忍幾天。”
張夫人在楚映她們面前尚能表現得穩重得體,在董嬤嬤面前卻全不掩飾,攥條帕子摁着並不溼潤的眼窩,不停地抱怨,“她們姓楊又不姓秦,算什麼孃家人?自家酒樓,阿映都不曾去喫過……自己親孫女不管,卻把外人捧上天……就像這次花會,我辛辛苦苦地操持,卻是給她們做嫁衣裳。”
董嬤嬤耐着性子相勸,“府裏足有兩年沒辦過宴請,上次還是大爺請封世子,就着由頭熱鬧了一次。眨眼間大姑娘跟表姑娘都大了,正好跟夫人學個眉高眼低。”
這話說得不錯。
難得有這個機會,讓楚映她們學着管家理事。
屆時張珮跟在她身前身後迎接客人,大家看在眼裏,還不知道什麼意思嗎?
動楚昕念頭的人肯定就少了。
張珮要相貌有相貌,要人才有人才,老夫人還會犟着不同意?
張夫人心情好了很多,讓董嬤嬤伺候着洗把臉,喚了楚映和張珮來。
張珮小臉激動得泛出淺淺紅暈,話都說不利索了,“姑母如此看重……我一定盡心盡力不負姑母所託,還請您多多指點。”
“沒什麼難的,”張夫人笑着翻了名冊指給她看,“這次只請十六家,都是相熟人家,小娘子大概有十八<九>位,我想好了,把綠筠園和臨波小築撥出來,再加上浮翠閣那一片,你們小娘子喫喝玩樂的地方足夠了。”
張珮認真地盯着紙上的名字。
定國公林家、清遠侯李家、餘閣老家、兵部尚書明家……果真都是經常來往的,有三五家不太熟悉,也都聽說過名號。
張珮心念一動,笑道:“去年在安郡王家裏賞菊,遇到忠勇伯府上六娘子,她也喜歡摩詰居士的詩,又會釀酒,肯定能和映妹妹合得來,莫如給孫六娘子也下張帖子?”
“好呀,”楚映素來以張珮馬首是瞻,當即應和,“又多個清雅人,咱們可以聯句或者賽詩,二姐姐你說要不要命題,以什麼爲題?綠筠園景緻最好的是那片竹,但古往今來的文人把竹都寫盡了,咱們再寫不出千古名句。過幾天芍藥花開,不如咱們挑幾盆開得好的擺到綠筠園,以芍藥爲題好了,也不必限什麼韻,用本韻借韻都不爲過……”
楚映愛作詩,就帶一幫人在綠筠園作詩好了,她是一定要吹長笛的,而且要在臨波小築旁邊的平臺吹。
楚昕已經打發人整理船隻,十有<八>九要划船到湖心的望荷亭。
屆時,她們的樂聲隔着水面傳過去,幾多清雅!
秦老夫人歇完晌覺,把楊妧喚來寫帖子。
楊妧掃一眼,名冊上的人,她泰半認識,其中並沒有忠勤伯府和榮郡王府。
看來楚家跟顧家當真只是點頭之交而已。
十幾張請帖,小半個時辰便寫完了。
等着墨乾的時候,張夫人笑盈盈地進來,“適才阿映說她早先應了孫家六娘子作詩,我想加張帖子送到忠勇伯府上?”
請了孫六娘子,沒有不請孫夫人的道理,還有家中的孫五和孫七姑娘。
秦老夫人眸光暗了暗,楊妧卻是心頭猛跳。
忠勇伯府的女眷很少出門走動。
因爲家裏有個孫大爺。
孫夫人接連生下三個女兒之後,好容易才得來個男丁。
孫家上下寵得不行,誰知孫大爺五歲那年發高熱燒壞了腦子,從此行事便不太正常,十五六歲的人了,動輒像四五歲小兒般哭鬧。
孫夫人將兒子看成心肝肉,走到哪裏都要帶着,可又怕他驚擾女眷,故而能不外出便不外出。
但總會有避不開的人情往來。
孫家四娘子嫁給了東川侯府裏的二爺,跟陸知萍是妯娌。
孫夫人往東川侯府去過幾次。
陸知萍回孃家時,就當着陸夫人和楊妧面前,極其輕蔑地說:“二弟妹心氣高着呢,可惜弟弟不成器,滿院子追着小丫頭跑,孫夫人臉都青了。”
楊妧見過孫大爺。
隔得遠遠的瞧見過。
他穿青色袍子,模樣很清秀,有兩個婆子寸步不離地跟着他。
因爲手裏的窩絲糖不當心掉了,他“哇哇”大哭,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
這一世不知道孫大爺會不會仍病着,而孫夫人是不是仍舊剛過四十,頭髮便白了大半?
楊妧感慨萬分地把忠勇伯府的帖子寫好了。
秦老夫人拿在手裏瞧兩眼,輕聲道:“孫家也是可憐,大姑娘嫁給安郡王的庶子,二姑娘嫁給順天府尹嫡出的三子,三姑娘嫁到清遠侯府,說起來門楣都不算低,可沒一個好……只四姑娘有點兒福氣。”
楊妧憑直覺猜出,秦老夫人未曾出口的半句話應該是“沒一個有好下場”。
心跳驟然停了兩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