燉肉的香味穿過鬆柏林層層彌散過來,濃香而馥郁,裹挾着一股嗆人的酒氣。
楊妧站在廊下,披件灰鼠皮斗篷,默默地看着演武場上空閃動的火光。
承影他們是在演武場旁邊壘竈架鍋生的火。
過不多時,火光漸漸暗淡,一管陶壎徐徐響起,接着跟上兩支竹蕭。
不知是誰敲響了碗筷,低低唱起,“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先是零星兩三個人在唱,陸續有人加進來,聲音慷慨豪邁,“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是秦風中的無衣,在淒冷苦寒的夜裏,雄壯卻又蒼涼。
歌聲傳到府外,越來越多的人跟着唱起來,有男子有婦人,甚至還有兒童稚嫩的聲音。
楊妧聽着,一股酸澀的熱意直衝到眼窩,視線一片模糊。
唯有歌聲不停地迴響,一遍一遍。
青菱輕聲勸道:“時辰已經不早,夫人站太久了,世子那邊一時半會兒怕不能散。”
楊妧點點頭,回屋擦把臉,先自歇息。
半夜醒來,感覺身邊多了個人,楊妧睜開眼,屋裏光線暗淡,那人面容影影綽綽的,一雙黑眸卻明亮,熠熠發光。
“吵醒你了?”楚昕俯身,親吻她的脣。
嘴裏一股茶香,混雜着酒氣。
楊妧仰起下巴迴應他。
吻輕柔而纏綿,無關情<欲>,只有濃得化不開的繾綣與依戀。
楚昕低聲道:“妧妧,是我不好,讓你受驚了。”
楊妧搖頭,隨即想到是夜裏,開口道:“我沒害怕,承影和清娘他們把我護得很好……你審問完了?”?
“用了刑,他們沒招,夜裏衛僉事接着審,明早我去替換他。”
“那你早點睡,昨天也沒怎麼閤眼。”楊妧輕聲喚:“見明,睡吧。”
楚昕展臂將她摟在懷裏。
這久違了的懷抱,久違了的熟悉的氣息。
楊妧往他身邊蹭得更緊了些,慢慢地闔上眼。
似乎只是一瞬,就感覺楚昕驟然坐起身,門外穿來含光急促的聲音,“世子爺,竇參將衝到任府,宰殺了任家滿門。”
楚昕喝問道:“怎麼回事?”
“從小年前兩天一直到除夕,任平旭乘車進出城門好幾回,據說那些瓦剌人就住在任家。”
一問一答的工夫,楚昕已經穿好衣衫,俯身拍一下楊妧,“我去看看,你接着睡。”大步走出門外。
楊妧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突然就想起前兩天做的那個夢,再睡不着,抖抖索索地穿上夾棉褙子,外面套件鑲兔毛的夾棉比甲,揚聲喚清娘,“我想去任府看看。”
清娘看一眼灰濛濛的天色,轉身去吩咐人備車。
柳葉取了羊皮靴子和灰鼠皮斗篷過來,伺候楊妧穿上,又從火盆裏夾兩塊旺炭籠在手爐裏。
冬日的清晨,幾乎是一天最冷,也是最安靜的時候。
街上空蕩蕩的,只有呼嘯的北風和馬蹄踏在路面單調的“嗒嗒”的聲。
約莫一刻鐘,街道盡頭出現了明亮的火把,光影裏楚昕正和兩人在說着什麼。
一位是四十多歲的將領,另一位穿着玄色裋褐玄色甲冑的赫然就是竇參將。
走得近了,楊妧看到他手中長劍,劍身斑斑駁駁沾着暗紅色的血漬,劍刃也似乎有些卷。
而在他的身後通往任府門口的路上,全是凝固的血,一直蔓延到任府。
楚昕看到她,忙問:“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這就回去。”楊妧輕聲回答:“你要不要替竇參將寫個辯折,儘早送到京裏?請東平侯或者忠勤伯代交上去,東平侯戍邊三十餘年,落下滿身傷病。由此及彼,聖上或許會體諒一二,忠勤伯是聖上伴讀。”
楚昕道:“通敵叛國當誅殺九族,任氏滿門死不足惜。”
“可眼下並無真憑實據,只憑推測未必能定任廣益的罪,”衛僉事掃一眼披着斗篷,帽檐拉得極低的楊妧,“不如就按世子夫人所言,先上辯折,好歹拖延些時日,等那幾人口供出來。”
前世楚昕就被判凌遲之刑。
楊妧不由哆嗦了下。
楚昕察覺到,輕輕握住她的手,“我先送你回府,待會兒接着去軍裏審問。”
對衛僉事和竇參將點下頭,與楊妧一道上了馬車。
兩人手指交握,卻都沒有說話。
行至府門前,楚昕先跳下車,隨後扶楊妧下來。
那一瞬,太陽突然衝破雲層跳出來,萬千金芒斜照而下,楚昕身上如同籠了層金光,明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這應該是個好兆頭吧?
前世,楚昕獨挑趙家滿門,形隻影單地走在夕陽的餘暉裏;這一世,竇參將雖然憤而屠殺任府上下,卻有衛僉事和楚昕替他出謀劃策。
又是朝陽初升!
楊妧心中驟然輕鬆起來,輕聲對楚昕道:“晚上你回家喫飯嗎?我讓人做點好喫的。”
楚昕應了聲好。
一上午,楊妧都在思量任家的事兒。
空穴來風,任廣益是否真的與瓦剌人勾結?
他的妻子是趙良延的堂妹,那麼前世,趙良延之所以針對鎮國公府,除了因爲張夫人孃家得罪他,會不會也有這個原因?
楚釗死了,趙良延趁機安插上自己的人。
或者,哪怕不安插親信,別人未必有楚釗的威望令衆將領信服。
可聖上後來任命誰爲宣府鎮總兵呢?
楊妧半點都想不起來了。
事實上,前世的她根本不關心這些事情,宣府也罷,遼東也罷,跟她毫無關係,還不如京都米價上漲讓她更爲在意。
前世的事情已經無法求證,更重要的是應對當下。
楊妧叫了承影來,“你跟世子爺送個信兒,把任家往來書信查一下,看有沒有蛛絲馬跡。”
承影道:“衛僉事帶人在搜查,目前沒發現跟瓦剌有勾結。”
“其它信也查查,尤其是京都寄的。任廣益不是跟趙良延是親戚嗎,仔細查查趙良延的來信。”
承影領命告退。
傍晚,楚昕垂頭喪氣地回來。
刑訊時,有兩人熬不住咬舌自盡。再一日,撞牆身亡了一個,又過兩天,最後的一個俘虜在半夜三更咬破了腕間血脈,血盡而亡。
衛僉事下令將這四人的屍首掛在城頭上,任憑風吹日曬。
宣府鎮的城門加強了警戒,守衛門日夜巡邏,只許出不許進。
而楚釗終於從萬全右衛趕回了宣府鎮。
就在那一天,衛僉事在一幅字畫裏找到了趙良延寫給任廣益的密信。
密信的內容,楊妧沒有打聽。
只知道楚釗起草了摺子,派了親衛一路換馬不換人往京都趕。
七日停靈後,殉職的侍衛終於入土爲安,楊妧吩咐人又換回了紅燈籠。
正月十五上元節,朝廷尚未開印,一列錦衣衛潛入趙府,男丁斬立決,女眷流放至湘西,永世不得入京。
楚映給楊妧寫信,“……趙家不知犯了什麼事,女眷判了流徙,他家小女兒剛十二,前幾天還說出了正月要議親,真正無辜可憐。”
楊妧不覺得可憐。
趙良延的幼女名叫趙未冉,前世因爲趙未晞得寵,元煦帝親自指婚將她許配給莊閣老的嫡次孫莊謙益。
莊謙益生得相貌堂堂且滿腹經綸。
趙未冉不知得了多少人羨慕,大家都誇她有福氣。
前世她倚仗趙家錦衣玉食,就是命好,沒人覺得不應該。現在她受趙家連累,就變得可憐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
趙未晞卻真正好命,去年及笄之後,滿心不情願地嫁了人,卻因“罪不及出嫁女”而保全了一條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