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馬奴 >1. 滿山雪
    今年的天氣很是古怪,自入冬來,久久未曾落雪。

    欽天監有幾個文官上奏天聽,說是武將亂國,刀劍干政,故此不曾下雪。底下幕僚爲了討巧,不等李重山發話,就把幾個文官下獄杖殺。

    至於皇帝,皇帝過了年才六歲。宮裏太傅不敢教,他連長一些的話都說不利索,總是笑着看向李重山,喊一聲“相父”。

    說來也怪,幾個文官的死屍被拖到亂葬崗的那個下午,南面飄來一片陰雲,整個皇城彷彿瞬間入夜,而後黑雲翻滾——

    下雪了。

    雪一直下到夜裏,華燈初上,李重山從御書房離開,小皇帝在兩個太監的陪伴下,將他送至門前:“相父慢走。”

    李重山頭也不回,扶了扶腰間所佩長劍的劍柄,大步走下石階。錦靴踏污積雪。

    轎輦早已在宮殿前等候,八個親衛擡得穩當,後邊還有十來個侍衛跟隨。

    建威大將軍李重山功高蓋主,處處僭越,朝中無人不知,無人敢言。

    *

    冠蓋如日,宮燈如星,日落星轉,都在建威大將軍府。

    轎輦一路回到將軍府門前,走過重門,在院門前停下。

    身後親衛自行退下,李重山獨自回房。才推開門,就有一股濃郁的安神香氣味迎面撲來。房裏不似尋常王侯人家,點着好幾個炭盆,安神香裏開竅醒神的冰片分量又極重,聞起來冷冷的。

    他用冷水草草洗漱過,打開牀榻前的暗格,從裏面拿出一個蓮花模樣的玉盒。玉盒裏裝着幾顆鮮紅的丹藥。李重山捏起一顆,丟進嘴裏,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吹了燈,房裏冷得像雪洞,李重山平躺在牀上。

    他十五歲入伍,征戰南北,踏着屍山血海,一步步爬上如今的位置。與他同時參軍的人,除了死人,活下來的多少都有些毛病,或雨夜腿疼,或夜裏夢魘,身上或心裏的都有。

    李重山也一樣,他夜間難眠。但他又有一個心魔,夜夜引他入夢。

    那人穿着一身石榴紅的披風,騎着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馬蹄在雪地裏揚起白塵,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勒馬停駐,他騎馬騎得那樣快,回過頭,卻是一副似水柔和的眉眼。

    他抱怨道:“李山,這匹馬好野,我讓它停它都不聽,你沒訓好,我要去告訴你師傅,除非——”

    那人一笑,淡如煙波的眉眼霎時鮮活起來:“你同我賽一場。”

    建威大將軍李重山本名李山,入伍之前,在淮陽江府做過十年馬奴。

    江府是淮陽大族,江小公子江逝水,模樣性情樣樣都好,府里人都喜歡他,都寵着他。那時李重山就在江府做馬奴,所以他也算是府里人。

    他也喜歡。

    李重山睡不久,外頭打更的聲音才響了三聲,他就醒了。

    屋子裏還是冷的,他就保持着入睡時的姿勢,沒有變過。他閉上眼睛,試圖回想起夢中人的模樣,卻只被滿眼的鮮紅迷了眼。

    他翻了個身,從牀榻裏的暗格裏拿出一條石榴紅的髮帶。同色的披風與髮帶,都是江小公子的。髮帶很長,被人握在掌中久久摩挲,已然有些褪色起毛。

    李重山將髮帶在手中捋過一遍,用它矇住自己的雙眼。像是江小公子跨坐着,低下頭時,髮帶正好覆在他眼前。

    他沒忍住,悶哼了兩聲。

    *

    遲來的初雪一連下了十幾日,百姓一開始的欣喜,漸漸變作憂慮。直到大雪將屋宅壓垮,瑞雪變作一場災禍。

    李重山雖然權勢遮天,卻不太在乎這些事情。

    各個州郡災情告急的摺子一封一封遞上來,堆在御書房裏,連翻也沒有被翻開。他靠在椅背上,架着腳,揚了揚下巴,隨便點了幾個人去賑災。

    年僅六歲的小皇帝坐在龍椅上,雙手垂在身側,乖順無比:“就聽相父的。”

    底下人領命下去,小太監們低着頭上前,將堆疊在案上的奏章放進簡陋的竹筐裏。如送來時一般送走。

    跪在桌前的小太監十四五歲的年紀,約莫是頭一回當值。正當他搬起一疊奏章時,李重山坐得有些累了,稍稍往後靠了靠,便換了只腳架着。那小太監被他嚇了一跳,手上動作不穩,一疊奏章就歪向一邊,嘩啦一聲,散落在李重山腳下。

    這回小太監是真被嚇着了,忙不迭跪下請罪,整個人都在抖,一句求饒的話也說不完整。

    原本李重山今日心情不錯。昨日夜裏他睡到了四更,比往日的三更久一些。他剛要開口,卻隱約看見堆在腳邊的奏章裏,有他熟悉的字跡。

    他雙手按着扶手,身體稍向前傾,定睛再看——一個“江”字。其餘的,都被其它摺子掩住了。

    他伸出手,將多餘的東西撥開,被壓在最底下的那封奏章徹徹底底地顯露在他面前。

    ——淮陽江氏江逝水奏。

    李重山又想起夜裏的夢。江小公子在雪地裏回頭看他,顧盼神飛。原來他已經繼任江家家主,還能上摺子了。

    小太監仍跪在地上求饒,久久不曾聽他開口,愈發膽顫。

    良久,李重山摩挲着奏章,淡淡道:“賞銀百兩。”

    求饒的聲音登時停住,小太監愣住了。倘不是他,這封摺子就該被收下去燒了,李重山也就看不見了,所以李重山賞他。

    他反應過來,剛要磕頭謝恩,卻又聽李重山開了口,仍是那樣的語氣:“一雙手用不好,拖下去剁了。”

    把江逝水的摺子跌了,所以李重山罰他。

    接連的大悲大喜,砸得小太監話也說不出來,他不明白爲什麼。兩個侍衛拖着他,彷彿拖着一塊死肉。

    很快就有新的太監頂上去,繼續做事。殿中愈發安靜,他們對這樣的事情,早已見怪不怪。

    而李重山按在奏章上的拇指,不自覺地滑到“江逝水”三個字上。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

    *

    今冬大雪,各個郡縣的情況都不是很好,有能力的世家大族,早已開倉放糧,救濟百姓。

    江氏乃淮陽大族,肩負着淮陽郡百姓的生死。江府也早在城門外設立粥棚,只是餘糧不多,恐怕支撐不了多久。才繼任家主沒多久的江逝水還太年輕,實在是沒法子,同鄰郡的陳家、崔家商議過,一同給朝廷上了摺子,求朝廷賑災。

    出乎他的意料,朝廷很快就派人來了,先送來一些糧食,還說建威大將軍所帶的人馬就在後面。

    那時江逝水坐在堂前,手裏捧着茶盞,聽見這個名號,有一瞬的失神。但他很快就定了定心神,抿了一口茶水,讓人把來者帶下去休息。

    看着他長大的老管家一眼就看出他的不適:“小公子不想見他?”

    江逝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站起身:“今天還沒有去粥棚看看,你老與我一同去看看。”

    他每日都會去城外粥棚走走。

    這日風雪正盛,他與老管家從粥棚裏走出來,往遠離城門的方向走。

    老管家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一眼,提防着自己的話被別人聽見:“小公子,咱們剩下的糧食可不多了。”

    “還能撐幾天?”

    “咬咬牙,兩三天吧。”

    江逝水道:“足夠了,朝廷那邊的人說,建威大將軍再有兩天就到了。”

    他不知道,城門不遠處,風雪盡頭,李重山就坐在馬車裏,掀開簾子,看着他,目光炙熱。

    李重山日夜兼程趕過來了,無須再有兩天。

    馬車就停在雪地上,李重山盯着他的身影瞧了許久,總覺得他有哪裏不對。

    良久,他纔想起來。

    他從懷裏拿出那條石榴紅的髮帶,蒙在眼前。

    江逝水沒穿石榴紅的衣裳,他穿得寡淡,彷彿與白茫茫一片化在一處。李重山透過髮帶看他,才覺得心裏舒坦許多。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