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馬奴 >真與假
    祠堂裏,江逝水跪在老管家面前,衣袖掩着,以手包住鋒利的刀刃。

    今日夜裏李重山沒來他房裏,他便披衣出來閒走。走到祠堂附近時,他看見祠堂的門掩着,裏面燭光搖晃,彷彿有人。走近之後,便聽見李重山的聲音。

    他聽見李重山說起從前的事情,都是他先前不知道的。他怔了怔,而後眼見着老管家要同他吵起來,便連忙推門進去。

    原以爲只是老管家約李重山出來說兩句話,談不攏,頂多也就是吵兩句,卻不料他竟在老管家的袖中摸到了匕首。他猛地看向老管家,原來他還想着要行刺,如果與李重山談不妥,他就直接讓李重山死在淮陽,這樣江逝水就不用被帶走了。

    江逝水摸到匕首的時候,手腳都軟了。不是他膽小,他是害怕老管家會出事。

    老管家年歲大了,就算李重山沒帶侍衛,僅憑一把匕首,就是給他一柄長刀,他也近不了李重山的身,更別提刺殺了。

    況且不論成敗,老管家都保不住這條命。

    江逝水握着刀刃,以眼神相逼,想把匕首拿過來。

    老管家不甘心,擡手撫了撫江逝水的鬢角,渾濁的眼中全是對小輩疼惜。他不是昏了頭,纔想要刺殺李重山,相反的,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雖年老,卻沒有被江府的家務瑣事磨去血性。倘若他再有血性一些,在頭一回看見江逝水手腕上被繩子磨出來的紅痕時,他就應該提刀去找李重山報仇。沒有一個爺爺能看着孫兒被欺侮,卻因爲懼怕對方的權勢而無動於衷。

    他自然知道刺殺很難成功,所以他花費了一個月時間來謀劃這件事情。最鋒利的匕首與最烈性的毒藥,只要被它劃破血肉,不出片刻就會氣絕身亡。

    這時江逝水抓着匕首,怕傷着他,老管家只好暫時歇了心思,朝他點了點頭。

    江逝水這才鬆開手。他把老管家扶起來,轉頭對李重山道:“對不住,是我沒有把事情跟老人家說清楚,我代他向將軍賠個不是。”

    李重山就那樣看着他,爲表誠意,江逝水俯身給他做了個深揖。

    等了一會兒,李重山沒有說話,江逝水便讓老管家回去,語氣堅決。

    心中還惦記着未完成的刺殺大業,但老管家也沒有法子,只能緩緩地退下去。他壯着膽子擡眼看去,見江逝水的雙眼緊盯着他,一定要看着他走。

    老管家只好歇了心思,轉身離開。

    他走之後,江逝水才鬆了口氣。

    李重山看了他一眼:“你來做什麼?”

    江逝水實話實說:“你晚上沒過來,我就出來看看。”

    不知道李重山想到了什麼,他笑了一下,手掌按在江逝水的腰上,把他帶出祠堂。他回身關門時,牌位前的長明燈還亮着,映着牌位上金漆描畫的小楷字。李重山看着從前江老爺與大公子的牌位,眸色一暗,說不出的陰森。

    他收斂了神色,回過身,看向江逝水:“回去罷。”

    江逝水點點頭,跟上他的腳步。他一路都沒有開口,而李重山在等他說些什麼。

    *

    假山嶙峋,上邊爬滿藤蔓。江逝水從邊上走過時,被垂下來的枝葉打了一下肩頭。他被嚇了一跳,恍惚回神,看向李重山:“管家那邊我會跟他解釋的,將軍不必放在心上。”

    “好。”現在的情勢,李重山自然不會爲了這種事情惹他不痛快。

    江逝水不自覺摸了摸耳垂,小心地問道:“我不是有意偷聽將軍說話,方纔在祠堂裏,將軍說爹和哥哥……把你的房子燒了,可是確有其事?”

    李重山看向他:“你以爲呢?”

    “我不知道。”

    江逝水記得,馬奴李山離開淮陽之前,他所住的馬場裏的小木屋確實起過火,那場火把整個屋子都燒沒了。所幸李重山那時不在裏邊,只是起火的時候,他還一個勁兒地要進去拿東西,江逝水攔也攔不住他。後來問他是什麼東西那麼要緊,他也不說。

    “我喜歡你好幾年,跟在你後邊撿你的東西,全部都藏在那裏。你每次來馬場找我,在我那兒午睡,下午起來,都會少一條髮帶、一個絲絡,我騙你說是老鼠叼走的,其實是我偷走的。”

    李重山側過身,用腳別住他的腳:“後來馬場的小夏告密,你爹你哥就知道了。”他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幾道鞭傷:“雲泥之別,我原不該肖想。你哥說,就算你喜歡男人,那個人也絕不能是我。”

    江逝水忍不住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梅疏生來江府長住,就在你的院子裏,你整日都陪着他。”

    江逝水總覺得自己年少時太不知輕重。那時他同李重山還是好朋友,結果好朋友的屋子才被燒了,他就跑去和梅疏生玩兒,確實不太厚道。

    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耳垂,別開目光。

    之後的事情不消說,他也自己知道了。那年冬天,他和梅疏生在亭子裏賞雪賦詩,李重山就在一邊看着,一言不發。後來他看見李重山要走,便問了一句:“你去哪裏呀?”

    李重山已經站在亭子外邊了,大雪落滿肩頭。他語氣如常:“外面有敲銅鉢的聲音,我去給小公子買兩塊糖喫。”

    江逝水知道他耳力好,便道:“好,那你早去早回。”這時他又想起另一個人,便吩咐道:“多買一點。”他笑嘻嘻地看着梅疏生:“等會兒梅世兄也喫。”

    這便是李重山離開江府的情形,江逝水沒有察覺出絲毫不對勁,等到夜裏也沒等來他的糖。

    他去問父親,父親才說,李重山體格好,被朝廷派來徵兵的將軍挑走了。

    江逝水難過了很久,也埋怨李重山不跟他說一聲就走了。

    但是幾個月後,江逝水還是求了兄長很久,帶他去一趟西北的軍營。

    他到的時候,大軍正與西北戎狄結束了一場大戰,營帳裏瀰漫着血腥氣,百來個士兵排成一排,每人手裏都提着一串血淋淋的左耳。這是他們的戰功,用來加官進爵的。

    江逝水忍着難受走近,一眼就看見站在隊伍裏的李重山。他面上還沾着鮮血與沙土,江逝水撇下兄長,快步上前,摟住他的脖子。

    怕嚇着他,李重山直接把那串珍貴的耳朵往邊上一丟,抹乾淨手,喚了一聲:“小公子。”

    在軍營裏只待了半天,兄長就把江逝水帶走了。

    他在營帳中睡午覺,一覺醒來,腦袋上的髮帶就不見了,只有李重山在榻邊。

    他摸着頭髮:“難道這裏也有老鼠?”

    “應該有吧。”

    李重山摸了摸胸口,那裏藏着如今他剩下的最後一件寶貝。

    也正是這些年來,他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條早已起了毛的髮帶。

    *

    月光疏疏落落地照在江逝水面上,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轉身要走,卻被李重山握着手腕捉回來。

    李重山扣着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按在他的頭邊,把他堵在自己與假山之間。李重山低頭要碰碰他的脣角,被他扭頭躲開了。

    不知爲何,江逝水卻道:“你以後別拿政事當兒戲了。”

    說完這話他就要走,李重山不肯鬆手,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直到不遠處傳來巡邏士兵說話的聲音,李重山才悠悠地收回手。

    甫一掙開,江逝水一揮衣袖,就匆匆跑走。

    李重山要追上去,才走到假山前邊,就碰到那幾個巡邏士兵,他們紛紛站定作揖:“將軍。”

    李重山少見地笑了一下。

    他走之後,幾個士兵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將軍今日心情不錯啊。”

    自然是不錯。他在江逝水面前使了一些小手段。

    李重山耳力好,從一開始在祠堂裏與老管家說話時,他聽見門外輕微的腳步聲,就知道江逝水在外面了。

    他說的那些事情,也不全是真的。

    大公子是燒了他的屋子,不過是在盛怒之下,任哪位兄長都沒法忍受一個毒蛇似的男人,躲在陰影裏,覬覦自己的弟弟;而他去征戰,也不是被逼着去的,江老爺曾經詢問過他的意見,也曾託旁人照顧他。否則大公子後來也不會帶江逝水去找他。

    江府的人本心都很好,尤其是江逝水。一聽見李重山受過的委屈,整個人都軟和了不少。

    陰雲閉月,李重山在門前站定,叩了叩門,低聲道:“逝水,我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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