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馬奴 >三更時
    彷彿李重山從一開始就不是來賑災的,而是來迎娶**府小公子的,只是帶了一些糧食作爲見面禮。

    **府正門大開,李重山手下那羣士兵,今日也穿得鮮豔,喜眉笑眼地等在外邊。

    唯獨他們是真笑着的,旁的人,不論是**家的奴僕,還是邊上圍觀的百姓,都扯着嘴角,耷拉着眼角。就算是吳易拿着布袋子,往人羣裏撒銅錢,蹲下來撿銅錢的小孩子們也不怎麼說笑,只是低頭默默地撿着。

    李重山並不在意這些,他只是盯着**府門裏。人還沒有娶到手,他自然不放心的。

    不敢讓他久等,**逝水很快就出來了。**闊與老管家陪在他身邊,**家一衆僕從都跟在他身後,簇擁着他出來。

    他近來更清減了一些,眼見着喜服的袖口又寬了一截。喜服厚重板正,正紅的顏色更襯得他面白,不過是蒼白的。

    見他出來,李重山便翻身下馬。在**逝水跨過門檻之前,握住他的手,要把他拉到自己身邊。

    **闊與老管家下意識要阻攔,手伸到一半,又訕訕地縮回去。**逝水倒是淡然,不驚也不喜,任他牽着走下門前石階。

    吳易牽來一匹駿馬,在石階前停下,笑着對**逝水說了一句什麼話。喜樂太鬧,**逝水沒有聽清。

    不過李重山扶他上馬時,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他倒是聽得清楚。李重山說:“小公子,請上馬。”

    這句話是他做馬奴時常說的。如今再說,身份權勢都與那時截然不同了。

    **逝水假意不曾聽見,拽緊繮繩,在馬背上坐穩。

    待李重山也上了馬,接到親的隊伍便重新行進起來。這回他們是要直接回皇城的,所以直接往淮陽城門走去。

    李重山有手下千百個士兵,**逝水卻只帶了一個老管家。

    他請吳易給老管家準備了一輛馬車,就跟在兩人的馬匹後邊。這時老管家正掀開簾子,擔憂地朝前邊張望。**逝水回頭看去,朝他笑了一下,讓他不用擔心。

    他轉回頭時,目光掃過街邊。

    圍觀的百姓站在街道兩邊,都沒有說話。**逝水任**家家主多年,雖然年輕,但對淮陽百姓卻是沒的說。從這回雪災便可窺見一二,讓淮陽郡守爲難的事情,總是他出面。建威大將軍兇名在外,如今這樣一個光風霽月的世家小公子要落到他手裏,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會被磋磨死。他們都覺得惋惜,卻不敢表現出來,只能在此時默默相送。

    **逝水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身着喜服的兩人並轡而行,隊伍很快就出了淮陽城。喜樂聲停,李重山對他道:“到前面的驛站就可以坐馬車了。”

    **逝水恍惚回神,應了一聲。

    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淮陽城城樓。城樓正中斑駁的石匾,兩個大字古樸厚重。這時他才注意到,隊伍的最後邊跟着一輛簡陋的囚車。

    李重山留意着他的目光,淡淡道:“順便把叛軍首領押解進京,你要是覺得不吉利,可以讓他們單獨押送。”

    叛軍首領就是周進。李重山注意着他的反應,**逝水只是搖搖頭:“不必了,就這樣吧。”

    他收回目光,走出不遠,就看見不遠處的小土丘上閃過銀色的光,就像是銀灰色的緞面在陽光下反射出的光。

    **逝水忽然想起冬日裏,他在城樓上丟給那對母子的那件大氅,心頭一震。這時候離得遠,又不能走近了看,他只好把這件事情壓在心底。

    見他出神,李重山強硬地握住他的手,生生把他的思緒拽到自己這邊來。

    *

    正午時分,一行人抵達淮陽南邊的第一個驛站。

    大小官員親自迎接,在驛站中吃了午飯,稍作休整。獨自一人時,**逝水在房中換上常服,用帕子包起一個饅頭,避開旁人去了後院。

    運送周進的囚車就在後院。爲求穩妥,若無特殊情況,他們不會把人放出來,所以這一路上他都要待在囚車裏。

    而一路走來,**逝水沒看見他們給周進送過喫的,就連一碗水也沒有。

    當然他也不是專程給周進送東西去的,被李重山知道了,恐怕又要生事。但**逝水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問問他。

    他去時,周進正靠在欄杆邊閉目養神,聽見有人來了,也懶得睜眼。從前**逝水向吳易提過一句,說他養蝨子,所以底下人打掃得還算勤快,囚車也不是很髒。

    **逝水走近,小聲喊了一聲:“周進。”

    他猛地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雙眼依舊清明:“**小公子。”

    **逝水從袖中拿出饅頭遞給他:“你喫吧。”

    周進卻沒有接,注意看着四周:“小公子放心,他們不會叫我餓死的,等晚上我就有東西吃了。要是隻爲了送個饅頭,**小公子也不必冒險過來。”

    “我有事情問你。”**逝水把饅頭放在囚車上,“那天我在城樓上,把大氅給了一對母子,他們……”

    周進接話道:“**。”

    **逝水聞言,整個人瞬間都僵住了。他在幫無辜枉死的淮陽百姓收屍時,沒有看見那件大氅,後來也不曾見到,所以他一直一廂情願地以爲他們還活着。

    其實他早該知道會是這樣下場。但在別人明確地告訴他之前,**逝水還是忍不住會把這件事情想得圓滿一些,他一直沉湎在自己的幻想當中。

    只聽周進繼續道:“小公子走後他們就**。那孩子是餓死的,那個女人不是,她是傷口潰爛死的,她想把自己的血割給孩子喝。我把他們連同小公子的大氅一起,埋在淮陽城外的一個土丘上,出城時才經過那裏。”

    原來真是那個土丘,**逝水低着頭不敢看他,把饅頭往他那裏推,周進還是沒有動。

    沉默良久,**逝水揉了揉眼睛,轉身要走,周進問:“小公子就打算這樣和建威大將軍過一輩子嗎?”

    **逝水的腳步頓了頓,他神色恍惚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周進還要開口,下意識看了看四周,忽然發現不遠處有人。

    李重山揹着雙手站在樹影裏,雙眼緊盯着這邊,神色陰鷙。他的眼神彷彿化作刀劍的實形,一刀一刀剜下週進的皮肉,要將他凌遲處死。

    周進渾身一顫,剛要提醒**逝水,李重山就往邊上跨了一步,站在圍牆後邊,**逝水回頭時沒有看見。

    接下來幾日,周進都活在恐慌之中。那日李重山的臉色陰沉得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李重山要殺他,根本不用親自動手,隨口吩咐一聲就行。所以他格外注意自己的飲食,連夜裏睡覺也時時醒來,生怕自己在睡夢中**死。

    **,起初李重山並沒有非要置他於死地。

    讓他在**逝水面前出醜,遠比殺了他來得好。他愈是狼狽,便襯得李重山愈好,讓**逝水看着,他才知道誰是好的。

    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問**逝水那句話。

    “小公子就打算這樣和建威大將軍過一輩子嗎?”

    *

    北上數日,這日傍晚,在城外一處偏僻的驛館落了腳。

    一路舟車勞頓,**逝水懨懨的,下了馬車就回房間,和衣往牀上一倒。

    老管家端來熱水,浸溼帕子,幫他擦臉:“小公子受苦了。這段路是荒涼一些,不過晚飯可以不用喫乾糧了,老奴已經吩咐他們去熬粥了。”

    **逝水打起精神,伸了個懶腰,覺着自己未免太過嬌氣,便坐起來,笑着寬慰他:“我沒事,就是總坐馬車,怪悶的。不過想想他們騎馬的,這幾天肯定磨得腿都疼了。”

    老管家也很配合地笑。

    過了一會兒,門外響起敲門聲。老管家去開門,一個沒見過的陌生男人端着喫食站在外邊,應該是驛館裏的人。

    老管家道了聲謝,接過東西,然後將門扇掩上。

    “小公子起來喫點東西吧,早點睡,明天還……”他將碗碟從木托盤中取出來,一一擺在桌上,端起粥碗時,不知摸見了什麼東西,動作與話一下子都停住了,“小公子。”

    他壓低聲音,從碗底拿出一張小紙條,拿到**逝水面前。

    **逝水不明就裏,打開紙條一看,那紙上只有很簡單的四個字——

    三更東門。

    筆跡是他熟悉的,梅疏生的筆跡。

    他捏着紙條,一時反應不過來,整個人都在發懵,石頭一般僵住了。

    不等他同老管家說些什麼,門外便再次傳來腳步聲,**逝水下意識就把紙條往嘴裏塞,咽不下去,他便跳下牀,端起粥碗,給自己灌下一大口熱粥。

    所以李重山進來時,他正捂着臉伏在案上咳嗽,厲害得彷彿要把心肺咳出來。

    李重山一言不發,緩步上前,動作溫和地幫他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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