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馬奴 >夢囈語
    榻前帷帳垂落,縱使有遮擋,應當徹夜亮着的兩支紅燭依舊亮得晃眼。兩個人雖然同睡一張牀榻,同蓋一牀錦被,卻如同劃定了楚河漢界,靜靜地平躺着,連目光碰撞都不曾有。

    江逝水在心中長舒了一口氣,翻了個身,要面對着牆睡,卻忽然被李重山捉住了手。李重山的手掌微燙,把他嚇得一激靈,登時清醒過來。

    李重山應該說話作數,他這樣寬慰自己。

    可是李重山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他翻身坐起,把江逝水拉到自己這邊。江逝水身上都是僵的,連呼吸都凝住了。

    他回過神,就要把手背往嘴裏塞,這回被李重山按住了:“不用這樣。”

    江逝水有點怕了:“你……”

    李重山從枕下拿出那條紅顏色的髮帶,手指穿過他鬢角的烏髮,要把他的頭髮挽起來。江逝水躲了一下,李重山耐着性子、放輕聲音哄他:“我不動你,你就像小時候一樣,幫我一下。”

    知道躲不過去,江逝水也沒辦法。李重山也不把他的頭髮挽起來了,卻用髮帶矇住他的雙眼,自己又靠上去,同他面對着面。隔着石榴紅的髮帶,描摹江逝水眼中情態,有點羞惱,還有點防備。

    他二人小的時候在江府就時常黏在一起。十來歲的時候,兩個人對這檔子事兒一知半解的時候,也曾湊在一起探討過,就在馬奴李重山的小木屋裏。後來江逝水就難爲情不肯了,還躲了他幾天。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江逝水眼前的髮帶才被解下來。他眼角微紅,彷彿也有些動念,李重山捧起他的臉,啄了他一口。

    *

    翌日,天色破曉,李重山早早地就醒了,他一整晚都精神得很,一翻身就把還在睡的江逝水抱進懷裏。

    尋常男人都不會在新婚之夜什麼都不做,然後安穩睡着。

    一開始江逝水也沒敢睡,生怕他有什麼動作,後來實在是熬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他在睡夢裏也防備着,背對着李重山睡,在他靠過來的時候,試圖往裏邊躲。

    李重山從身後抱着他,把他的雙手攏住。

    隔着中衣布料,江逝水單薄的脊背貼着他的胸口,李重山幾乎能感覺到兩個人的心跳聲漸漸重合。在他心中燃燒許多年的烈火,在江逝水面前被馴服,變作繞在江逝水身邊飛舞的螢火蟲。

    這樣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江逝水睡得並不安穩,他彷彿是做了噩夢,蹙着眉說夢話,喊了兩聲“兄長”。

    李重山已經習慣了,擡手把他眉間撫平,在他耳邊輕聲安慰他,讓他安心睡覺。

    在淮陽時,他二人就時常在一張牀榻上睡。要成婚前,那些禮法規矩也沒能擋住李重山,李重山還總是在夜裏摸去江逝水房裏。他一直知道,江逝水偶爾會做夢,在夢裏喊兄長。

    李重山雖然喫味他夢見其他人,但是轉念一想,江家大公子是他的親生兄長,又已經過世了,也就沒有那麼惱火了。他反倒有些心疼江逝水。倘若不是江大公子去得早,這幾年江家的重擔也不至於落在他身上。做家主這些年,他瘦了這麼多。

    不過現在好了,已經把人娶回來了,江逝水現在不喜歡沒關係,等以後慢慢地相處,他還能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子。總歸是自己得到了他,他還有一輩子同江逝水慢慢磋磨、細細糾纏。

    兩個人捱得近,又是早晨,李重山心底還是有些躁的,捨不得把江逝水弄醒,也不想看見他醒來之後眼底的戒備,李重山再吻了吻他後頸上突起的那一小塊骨頭,就掀開被子下了榻。

    他推門出去時,跟着江逝水進京的老管家立即就從院子外走了出來,一副生怕他對江逝水做了什麼的模樣。

    李重山冷笑一聲,走出院子,從他身邊經過時,也沒有停下腳步:“他睡着了,別進去。”

    真是古怪,他與江逝水分明已經辦過禮了,可是這個自詡長輩的老管家,還是像防着白眼狼一樣防着他。

    他不明白,他又沒有做錯什麼,就算有,江逝水不也已經是他的了嗎?

    *

    江逝水醒來時,李重山已經不見了。

    聽見有動靜,老管家連忙在外面敲了敲門,輕聲問道:“小公子起來了嗎?”

    “嗯,起來了。”

    “那老奴伺候小公子洗漱。”

    沒一會兒,老管家就端着熱水進來了。他面容疲倦,想來是一夜不曾安睡。江逝水起身洗漱,對上老管家擔憂的目光,忍不住笑了:“您老放心,我沒事。”

    就是手有點酸。

    老管家見他神色不似作假,才放下心:“李將軍一早就出去了。”

    “嗯。”想是他昨日夜裏不曾盡興,心裏還憋着火,所以一早出去找些事情做。這樣也好,江逝水心想,睡着的時候,自己好像又躲過一劫了。

    默了一會兒,江逝水看了看四周,小聲問道:“兄長給我們回信了嗎?”

    他說的兄長自然不是指江大公子,而是梅疏生。自從那回逃跑被抓回來之後,李重山說是把梅疏生送回去了,但江逝水總歸是不放心。所幸李重山並不限制他的通信,所以他總是在給青樂寫信,在收到梅疏生與梅家家主的書信時,他纔會稍微放心一些。

    老管家搖搖頭:“還沒有。”

    “算算日子——”江逝水掰着手指算了算,“大概這幾天就能到了。”

    “其實……”老管家靠近他,“那些書信總是吳易拿過來的,小公子這樣輕信,是不是……”

    “措辭和筆跡都是對的,等在皇城安置下來,我再託驛站送信。”

    “小公子心裏還有防備就好。”

    已將淮陽城託付給了別人,江逝水牽掛的人,就只剩下眼前這位長輩和梅疏生了。

    等他穿戴整齊,老管家問:“不如老奴把早飯端到房裏來,小公子就在房裏用飯吧?”

    江逝水搖了搖頭:“他沒把我鎖在房裏,難道我還要把自己關起來不成?喫過飯,您老陪我在將軍府走一走。”他從老管家面前走過,握住他的手:“此處雖然不比江府,只有我們兩個人,但也該活得明白些。”

    他這麼說,老管家也振作起精神,陪着他出去了。

    才推開門,就有一個望風的小兵從院牆那邊跑出去,一面跑,一面喊道:“夫人起了……”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別**亂喊,昨天接親就因爲這個差點沒接到人。”

    那人也不在乎,繼續喊道:“小公子起了,上茶!上熱水!上早飯!快!”

    “當兵的就是這樣……”老管家抱怨着,看向江逝水,想要寬慰他兩句,卻看見他勾着脣角,隱約有些笑意。

    *

    除了在廚房裏做事的廚娘,在建威將軍府跑上跑下伺候的人,幾乎都是李重山手下的士兵。

    江逝水被安排坐在正廳裏,一列的士兵各自捧着茶水點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

    沉默了一會兒,江逝水輕聲問道:“請問我可以開始喫早飯了嗎?還是你們要等將軍回來?”

    聽見這話,一行人才像被無形的手推了一把,各自有了動作,紛紛把東西擺在他面前。

    年紀尚小、模樣清秀的小兵幫他把碗筷擺好:“小公子慢用,我們都是粗人,不太注意喫食,要是有喫不慣的就喊我們撤掉。”

    江逝水見他們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好在一衆士兵的注目禮下,夾起一個蝦餃。他們的目光隨蝦餃轉動,江逝水被他們盯得手一抖,一行人又連忙收回目光。

    他放下筷子:“你們爲什麼這樣看我?”

    一羣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後還是那個小兵出來說了話:“小公子見諒,我們是怕侍奉不周,惹得小公子生氣,小公子就不留在將軍府,不要將軍了。”

    江逝水失笑:“怎麼?你們還怕他找不到夫人?”

    那人小聲嘀咕道:“那是自然,將軍兇名遠傳,哪裏有人犯傻,願意給他做夫人?”他反應過來,連忙道:“我不是說小公子。其實將軍人還是很好的,朝政之事我不明白,但若不是有將軍在,戎狄早就攻進皇城了,哪裏還輪得到他們胡亂編排?”

    江逝水仍是笑着的,卻已看不出真正的表情。

    正說着話,李重山就回來了。一羣人嚴肅地向他抱拳行禮,喊了一聲將軍,江逝水也跟着站起來作揖。

    新婚第二日,李重山看起來心情不錯,沒等江逝水俯身,就握住他的手。

    “在喫早飯?”

    “嗯,將軍要不要一起用一些?”

    兩個人這樣坐着,如此寒暄,竟也有了些般配的感覺。

    底下人另拿了一副碗筷來,江逝水親自擺好,給他佈菜。

    李重山嘗過碗裏的菜,才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給他,語氣冷硬:“你的梅世兄回你的信。”

    察覺到他不快,江逝水也就不在他面前拆信,收進懷裏,準備回去再看。他還特意解釋了一句:“怪我總給兄長寫信,兄長才總是回信。”

    兄長。聽見這個稱呼,李重山按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動,一個足以讓他暴怒**、光是想想就覺得怒火難遏的念頭忽然出現在他的腦子裏。

    他想到江逝水早晨還在說的那句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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