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並非是一個人回來的,他懷裏,還抱着一個小人兒。
那小女孩被裹在襁褓中,不哭不鬧,肥嘟嘟的手指被她放在嘴巴里吮吸。
看到他的時候,烏溜溜的眼眸睜大,小籠包朝着他咧開嘴笑了,露出了還沒有長牙齒的粉嫩牙牀,咯咯地笑了。
上淵不由得愣住了,他活了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小女孩,她的眼神,要比師妹的眼神乾淨很多。
師傅抱着懷中軟糯的小女孩,坐在漫天星辰面前,和他說起了外面的故事。
當今天下本爲南疆統領,周邊小國覬覦南疆蠱術,羣起而攻之,亡了南疆,九州之上諸國並立,最強國爲大昭、西晉。
那一年,腥風血雨,百姓流離失所,屍骨成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而師傅懷中的娃娃,便是命定執掌摘星樓之人。
這個女娃娃託生人間,卻是非人非妖非神非仙非魔非鬼,乃是靈體,不老不死,不傷不滅,純陰之體,乃是最適合執掌摘星樓的人。
摘星樓即將有了新主人,漫天黯淡的星辰,也即將亮起來。
師傅再度回到雲天之巔後,卻沒辦法恢復曾經年輕的面容,而是一天一天地老去,他老得很快,面容憔悴,如同七八十歲的佝僂老人。
他們兩個人都明白,這是雲天之巔的反噬。
若是生生世世不離開這裏,便是長生不死之體,與天地同壽,可若是離開雲天之巔,被人間濁氣所傷,慢慢的,便會失去長生之體。
即便是再回到雲天之巔,也不能恢復當初的模樣了。
上淵明白,這是來自雲天之巔的反噬。
而師傅離開了這麼多年,早已經成了肉體凡胎,正如同得了反噬的人,體質再也沒辦法恢復到從前了。
這一次,師傅也病得很重,帶最後,只能躺在牀上了,而他帶回來的那個小女孩,還在襁褓之中。
粉雕玉琢的小籠包躺在搖籃椅裏,葡萄籽的大眼睛烏溜溜的,乾淨純澈,脣裏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不懂人間的喜怒哀樂。
可師傅這樣仙風道骨的人,便是見到人間血雨腥風的時候,都不曾紅過眼睛,卻在彌留之際,抱着那個小娃娃紅了眼眶。
師傅將那個孩子抱在懷裏哄着,神情十分溫柔寵溺,是不曾對上淵露出過的神情,他的語氣聽來滄桑,卻十分沉重:“淵兒,爲師要你對這九州八荒發誓,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便要護她永世平安。”
“徒兒領旨。”
上淵從不違背師傅的意思,跪下來對着漫天星辰、九州八荒發誓:“吾在此起誓,終其一生,護此女安穩,若違背誓言,必遭天譴!”
從此,上淵的命便和這個小女孩綁在一起,只要他上淵在這世上一天,她便不會死,他會護佑她生生世世。
從此,他這一生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和這個女孩有關。
“這個孩子,便叫拂靈吧。”
師傅垂眸慈愛地看着小女孩,彌留之時,眼底充滿了不捨之意:“以後,這個孩子就交給你和梵音了,她便是你的徒兒。”
這個時候的上淵,還不明白師傅爲什麼要拂靈,成爲他的弟子,許多年後,他才明白師傅用心良苦。
素來沒有資格入雲巔之上的梵音,也跪在了師傅面前,哭成了淚人兒:“師祖您放心,徒兒一定會保護小師妹的。”
師傅去世後,他的骨灰被埋入了黑河之中,上淵把他送入了輪迴,在師傅合上眼睛的那一刻,小拂靈哭得很慘。
他抱着那小小的人兒,溫柔細心地哄着她,好不容易纔被她哄安靜了,看着熟睡過去的女孩,他心裏悲傷不已。
從今以後,這冰冷黑暗的雲天之巔,終於有了一絲人氣,他便要和這個女孩相依爲命了。?
而往日裏沉浸在永恆黑暗中的雲天之巔,開始有了星辰的光芒,上淵明白,那是拂靈正在成長的緣故。
拂靈越長大,星辰撒下來的輝芒便越盛,上淵帶着這個小女孩,從春秋走到了冬夏,小心翼翼地呵護着她,將她養大成人。
那個以前睡在他懷裏的女孩,也終於會走、會跳、會說話了。
拂靈喜歡赤腳在雲天之巔裏奔跑,上淵便喜歡跟在她身後,看着那白衣勝雪、墨發流瀉的女孩,在燈光裏流轉着,如同一個小精靈般,漸漸融入了黑夜之中。
那雪白和殿內濃烈的黑,形成了極致的鮮明對比,墨發在風中牽扯出好看的弧度來,爲雲天之巔帶來了生氣。
上淵以爲她是在尋找着什麼,便去問她:“靈兒,這雲天之巔可是有什麼好玩的,爲何要在此夜夜奔跑?”
女孩搖了搖頭,白皙好看的面容上,都是寂寞悵然的神色:“就是因爲這裏沒什麼好玩的,所以我纔要跑呀。”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亮如星辰的眼眸,裏面的光芒逐漸黯淡了下去。
上淵對上了女孩的眼眸,親眼看着她的眼眸,從明亮到黯淡,心忽然有些窒息,想起了自己曾經的過去。
那個時候,師傅已經離開了雲天之巔,他便和拂靈一樣,寂寞得在黑暗中四處亂走,不知歸路在何處。
他甚至是有些害怕,害怕這個小女孩,會和師傅一樣離開他,那樣的話,他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上淵想起了師傅要他立下的誓言,也想讓小拂靈立誓永不離開這裏,可看到女孩柔軟的面容,卻始終說不出那般狠心的話。
他將她教養大,事無鉅細,如何捨得讓她這般詛咒自己?
在兩個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少女梵音偷偷站在黑暗中,看着兩個人之間的相處,眼底的光芒逐漸變成了另一種顏色。
在人間那個地方,人們稱這種情緒爲:嫉妒。
等拂靈長大了些,便懂得去寫自己的名字了,她呢喃着宣紙上的兩個字,仰頭笑眯眯地和上淵說:“師傅,這個名字真好聽。”
拂靈還尚未長大,她還沒辦法運轉摘星樓的命數盤,她便跟着上淵在雲天之巔修行,即便星辰慢慢變亮,可雲天之巔的殿內,還是處於永恆的黑暗之中。
但身邊有了小拂靈,上淵便不覺得孤獨了。
那個時候,拂靈活得無憂無慮,她不懂這人間的悲歡離合,除了師姐梵音,她所見過的人,便只有他了。
上淵幾乎生出了一種錯覺來,覺得小拂靈永遠也不會離開慈悲城,也不會離開她,因爲,他是她唯一的親人。
他記得有一次,少女拂靈仰頭看着她,小小的臉上滿是悵然的神色:“師傅,您覺得寂寞嗎?”
“有靈兒陪着師傅,師傅不寂寞。”他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臉上的神色極爲寵溺。
女孩笑得眯起了眼眸,眼眸彎彎,親暱地去拉了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那靈兒以後,都不會離開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