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悠悠地嘆了口氣“誰叫我阿孃管得緊呢,連市坊都不許去,也只有藉着上姊姊家來,出去鬆散鬆散。”
張夫人盧氏出身范陽盧氏,雖是庶女,到底是簪纓世家,對女兒也是比着世家閨秀來教養的。
“你就是太貪玩,”阮月微挽着她的手,把她帶到房中,“夫人是爲你着想,你過年就及笄了,已是大姑娘了,可不好再出門冶遊。”
張清綺作勢捂耳朵,晃着腦袋道“好阿姊,你就別念我了。”
阮月微道“我把你當親妹妹才與你推心置腹呢。”
說着吩咐婢女端上香茶、鮮果和細糕餅來。
“對了阿姊,”張清綺忽然輕輕一拍腦門,“今日我在西市上瞧見個女郎,生得與你特別像!”
她說話一向誇大其詞,阮月微不以爲意地端起蓮瓣紋龍泉窯小茶杯,啜了口香茶“世上這麼多人,有人同我有幾分相似也不足爲怪。”
嘴角的笑容卻淡了。
張清綺卻沒注意到,自顧自眉飛色舞道“阿姊你別不信,那女子與你少說有七分相似。”
她回想道,“不過眼角比你長一些,鼻樑比你直一些,嘴巴比你小一些。”
她站起身,用手在腰間比劃“那腰肢看起來比你還細……”
她眼珠子轉了轉,紅着臉道“也或許是曲線玲瓏的緣故吧,總之該纖細的地方纖細,該豐腴的地方豐腴,也不知道怎麼長的,我做夢都想長成那樣。”
阮月微臉色越來越尷尬,張清綺絲毫沒察覺,隨手拈起個柿餅,伸出舌尖舔了口柿霜,露出個比柿霜還甜的微笑。
“長安城裏竟有這樣的女郎,倒不知是哪家的閨秀。”
張清綺搖搖頭“我聽她官話說得不太好,大約是外鄉人吧,看舉止不像是大家閨秀。”
皺了皺眉“不過我後來見她上了一輛馬車,還有兩個健僕跟着,又不像是小門小戶的。”
阮月微自小在宮中長大,不似張清綺般不諳世事,一聽她的描述,便隱約猜到那女子多半是高門的姬妾或外宅婦。
聽說有人長得像她,阮月微已是不悅,聽張清綺那意思,這女子還比她略勝一籌,就是加倍的不悅。
猜到那女子身份卑賤,阮月微一陣噁心。
和這等以色侍人的女子相提並論,對她這種大家閨秀來說無疑是一種褻瀆玷污。
但是她又不能和張清綺直說,只是微微冷了臉色不發一言。
張清綺不擅察言觀色,但與阮月微相交多年,見她半晌不說話,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岔開話題道“對了阿姊,你打開匣子看看,這是常家脂粉鋪子新春的香粉面脂,還沒擺在店裏呢,全京城只有這麼一盒,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阮月微卻不去揭蓋子,纖纖素手按在匣子上,語重心長對張清綺道“曹大家有言,‘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塗脂抹粉,以姿色冶容爲務,便是落了下乘……”
張清綺不服氣地噘起嘴,明明他們這些素日玩在一起的小娘子中,就屬阮姊姊最在意容貌,寧願餓肚子也要保持不盈一握的細腰,她也是知道她愛美,這才巴巴地將自己都捨不得用的面脂香粉送來給她。
一片真心反倒換來這麼一篇冠冕堂皇的教訓,任誰都會不開心。
阮月微也覺自己過了些,執起好友的手道“你別與我置氣,我同你比自家姊妹還親近,因此才這麼直來直往地說話。”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眼圈漸漸紅起來“也不知今後還能不能時常如今日這般促膝長談……”
張清綺聽她說得誠摯,頓時把方纔的不快拋在腦後“我就說阿姊怎麼變了,原來是當了太子妃娘娘,等不及要以身作則、立言垂範了……”
“好阿姊饒了我吧,”張清綺告饒,“曹大家有你一個傳人就夠了……”
兩人笑鬧起來,張清綺便把脂粉鋪子前偶遇的女子拋在了腦後。
阮月微心頭卻籠上隱隱約約的不安,彷彿一層淡淡的雲翳。
……
隨隨不知道自己這替身已在正主那裏掛了個號。
山池院的日子就如園中的池水般波瀾不興。
高嬤嬤撞了幾次南牆,總算把《女誡》壓回了箱底,改教隨隨《千字文》。
除了學認字之外,高嬤嬤又費了老鼻子勁糾正她的儀態和口音。
但這些東西畢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大家閨秀還未曉事便有傅母教導規矩禮儀,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端莊、儀態萬方,哪是幾天能學得像的。
硬拗出的“蓮步輕移”、“笑不露齒”,只是東施效顰,說不出的矯揉造作,連高嬤嬤看着都覺傷眼,哪裏敢給齊王殿下瞧,倒不如她原來的樣子,雖然步伐大些,舉手投足不拘小節,動作有些男子氣,看着反而順眼多了。
至於糾正口音就更難了,高嬤嬤在太后宮中時也□□天南海北的宮人,就沒見過比鹿隨隨更笨的,一個音糾半天,過一夜又故態復萌。
幾次一來,高嬤嬤便有些心灰意冷,自暴自棄道“娘子在殿下跟前還是少開口吧。”
高嬤嬤勞心勞力,把自己折騰去了半條老命,鹿隨隨這邊還是進展緩慢。
有一晚她躺在牀上輾轉反側、一籌莫展,腦袋裏忽然靈光一閃,頓悟過來。
齊王殿下讓她來□□鹿隨隨,又不是真要她把個獵戶女□□成大家閨秀——再說阮月微是一般大家閨秀能比的嗎?
饒是高嬤嬤不喜歡她,也不得不承認她樣貌才情樣樣拔尖。
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作的詩文得過翰林院大學士的盛讚,一手丹青是跟着當世名家學的,琴藝更得了太后的真傳。
莫說高嬤嬤自己也是半吊子,便是她能教,以鹿隨隨那天資,恐怕學到七老八十還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說到底,殿下也只是要個替代品,排解求而不得之苦,便如那木胎泥塑的美人偶,圖個模樣相似,她何必捨近求遠,跟自己過不去呢?
高嬤嬤打定了主意不再鑽牛角尖。翌日,她便讓人去齊王府的庫裏取了些綾羅綢緞,找了裁縫來給隨隨量體裁衣。
她看了阮月微十多年,對她穿衣打扮上的喜好一清二楚,這小娘子的衣裳看着素雅,實則花的心思比誰都多,太后又鐵了心地要把她嫁進東宮,什麼好料子都緊着她。
外頭請的裁縫繡娘自然不能和宮中綾錦坊的能工巧匠相比,王府那些御賜的貢品綾羅也不能拿來給個外宅用,只能選顏色質地相近的料子。
然而這獵戶女麗質天成,披個麻袋也不掩國色,穿上那些素雅的衣裳,綰起倭墮髻,插戴上玉梳玉簪花鈿,便如傳奇裏寫的月宮仙娥一般。
高嬤嬤拿着胭脂,半天沒找着下手的地方,真真是“卻嫌脂粉污顏色”。
她只能按着記憶中阮月微的樣子,把她眉尾往下拖,又將她深長的眼尾用粉蓋短些。
這樣仿着阮月微裝扮好,遠看幾乎以假亂真——只是不能開口。
她的官話說得不好,而且音色也和阮月微很不一樣。
高嬤嬤已經盡力,只能安慰自己,如此已是差強人意,殿下面前至少能交代過去。
不過齊王自那日起便沒再來過山池院。
太子大婚在即,諸國使臣陸續到京,各節度使府也派了僚屬來賀,齊王身爲太子胞弟,也不能置身事外,哪裏顧得上一個替身。
轉眼一月有餘,終於到了太子大婚的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