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鬣狗的報恩 >第七章 霧都孤兒
    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

    任何神聖的火焰下面都藏着燒乾的灰燼。

    車伕將馬車停在稍微偏遠些的街道,喬治從車上下來付了錢。

    他的靴底已經踩進了泥斑遍佈的地界。行駛在主街道上的寬輪距馬車根本不可能駛進這個地方,倫敦的陰影,繁榮的灰燼之一——聖吉爾斯。

    即使倫敦工程委員會一直將聖吉爾斯教區當做需要重點改造的地方,他們讓鐵路斜穿過這片地界,就像是利用銀亮的餐刀切開一隻腐爛的奶酪那樣將這隻烏鴉的巢穴劈開。那些熱衷慈善和改革的議員們更是已經投票拆除了威爾其和肯尼迪雜院,但它依舊殘存着不少窩棚似的住所,以及那些被寄居小偷、妓女、銷贓商人作爲據點的酒吧。

    遍佈糾纏的街道就彷彿是狡兔的腸道,擁擠狹窄,矮牆遍佈,在這裏,不熟悉它的訪客唯一下場就是被年幼的盜賊舉着匕首逼進死路,搶走身上所帶的一切錢財配飾,甚至可能被扒光了丟進六英寸深的糞池。

    喬治走得很快,並未因這些街道昏暗崎嶇而放慢步伐,他所經過的每一條巷子似乎都有人在窺視這個衣着乾淨講究的年輕人,而一旦試圖細究,沒人能找到那些躲在隱蔽處的眼睛。

    “爵爺,來這兒是什麼新時尚嗎?”一個講話帶着科克口音的女人靠在命名爲耗子堡壘的酒吧門口,她的襯裙被身後的男人幾乎撩到腿根,露出鬆垮的襪帶。

    羞恥心並不能代替金錢讓貧窮的人活下去,高尚的道德是倖存者的奢侈品,喬治並無非議女人挑釁或引誘的行爲的興趣,他連眼睫都沒顫動一下,徑直從對方身邊走了過去。

    她身後的男人不知從她身上的什麼地方摸出了一柄小刀,正要試圖撲上去,卻被女人攔住了。

    在這裏生存的女人都擁有如同吉普賽巫女一般敏銳的直覺,而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能在夜幕即將降臨時獨身走進烏鴉窩的紅髮男人並不是什麼好招惹的貨色。這可並非什麼貴族拿着低準度的燧發手臼炮就會隨便出行的年代,轉輪手槍一擊便能穿透心臟,而一支手槍可以裝六枚子彈。

    喬治穿着一身筆挺漆黑的大衣,寬泛的衣襬包到了他的小腿,那雙短靴上有晃眼的金色釦子,上面鑄刻的紋路極有可能是軍團的徽章……誰會相信這樣打扮的青年腰間沒有別着一柄被精細保養着的雷明頓。

    她仰頭與那個快把自己壓進胸膛裏的酒館男人接吻,蛇似溼涼的舌尖舔過對方的耳廓,不知竊竊說了什麼。對方放開她,急匆匆進裏屋去了。

    聖吉爾斯之所以被稱作是烏鴉窩,是因爲隨着愛爾蘭移民流入倫敦,這裏廉價的住房日趨緊俏。人們用薄木板擴建那些三四層高的矮樓,上層的灰塵以及污水就滲透木板的紋路,滴在下層住戶的腦門上,無處傾倒的垃圾和腐敗的食物殘骸侵滿下水道,撲溢地漫到街頭,這兒就彷彿是一團蜂巢或者雜亂堆積在枯枝上的鳥窩——罕有什麼能被當做座標物的建築。

    因此,即使喬治清楚教堂街在北區,比了解自己的掌紋還了解這裏的街道,他走到查爾斯所資助的那間修道院依舊花費了不少時間。

    他搖動那扇沉重木門外被打磨光亮的銅鈴,伴隨着作響的鈴聲報上了名字:“奧斯丁。”

    被鐵藝框架包裹着的木門打開了一道縫隙,拉開門的是一隻枯瘦的女人的手。

    喬治摘下帽子,微微欠身,那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提着油燈,像是眼神不好,她仔細眯着眼睛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辨認出對方一頭惹眼的赤紅鬈髮,讓出道來:“奧斯丁先生,沒想到是您回來了。”

    “我們剛回到倫敦,中午路過海德公園時遇到了珀西,聽他說了孩子們失蹤的事情,”喬治接過嬤嬤手中的燈盞,進屋後替對方將門合攏,攙扶着對方的胳膊挪步到壁爐前,幫助她在那張沙發坐下,“若非今日臨時有事,少爺原本是準備親自來看看的。”

    “勞煩查爾斯少爺操心了。”嬤嬤嘆了口氣,將軟毯蓋在膝蓋上,顫動的火苗燻烤在焦黑的壁爐內。幾個怯生生的還在躲在會客廳外,喬治回頭,那幾顆毛茸茸的腦袋便立刻縮了回去。

    他將帽子和油燈放上桌角,半蹲下身,溫和地笑道:“都不記得我了嗎?”

    給爐光照射得溫暖金紅的頭髮就彷彿可觸摸的火苗,那幾個年級較小的孩子終於乖乖走了出來,幼犬似的擠到喬治腿邊,仔細嗅了嗅,一個膽子稍大的女孩伸手碰了碰喬治前額一綹柔軟的髮絲,卷在指間輕輕拽拉了一瞬,立刻鬆開了。

    她拍手:“喬治!”

    嬤嬤的聲音響了起來:“怎麼教你們的,要稱呼先生。”

    喬治彎起眼角搖頭,用口型說:喬治就好啦。這些小獸似緊張又渴望親近的孩子們立刻又呼啦圍上來了好幾個。

    這間修道院是教區少數寬裕點的房子之一,只收容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稍微年長些的會出門做工或唸書,只有休息日纔回到這裏,替嬤嬤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

    喬治以前同查爾斯經常會來這些地方拜訪,只不過金髮的伯爵少爺實在不善於同小孩打交道,大多時間都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喬治身邊聽對方給孩子們朗誦一些傳奇故事的選段,因而紅髮青年變成了這些收容所最受歡迎的“先生”。

    即使近一年多都在英屬印度,現在看來顯然是人氣不減。

    先前那個女孩子從邊櫃上找出一本厚重的小說,放在喬治手中,孩子們便繞着喬治所坐的長椅擠挨着一同坐下,近十雙顏色各異卻同樣期待的眼神望過來。

    年輕的紅髮上尉原本做的是來調查的心思,此刻也沒辦法就這麼推拒他們。他手中握着狄更斯《荒涼山莊》的第三冊,約莫兩百多頁的地方里面夾着一枚印着珀西所就職的交易所地址的名片——想來也知道自己與查爾斯不在時,這些孩子大多數時候是誰來陪伴的。

    喬治將身上的風衣脫下來披在兩個看上裝較爲單薄的孩子肩頭,捋開書頁,就這餐桌上煤油燈的光線朗讀起來。

    或許講述遺產法庭的故事對這些孩子來說確實有些艱深,但其中蘊含的偵探橋段以及女主人公艾斯特作爲私生子與他們相似的被寄養的處境還是獲得了許多注意力。

    那張名片被放一旁,它的主人——幾個小時前纔在海德花園碰過面的珀西,作爲信託人爲查爾斯代管財產已經四年有餘。他比查爾斯年紀要大出去一些,自幼就生活在這所修道院,顯然是感激嬤嬤的養育之恩,才時常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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