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壁貼着黑色暗沉的牆紙,上面印有凸起的紫藤花紋。胡桃木立架上沒有懸掛衣物或禮帽,反而盤踞着一條黃金蚺蛇,三角形的頭顱歪在支出去的側杆上,紫紅色的蛇信時不時地竄出齒間。
喬治看照着身邊的少爺,將對方從略嫌危險的動物身邊隔開。
從店門前的招牌來看,這裏兜售的是一些勉強稱得上是古董的小東西,據說大部分都是從河灘上被打撈上來。它們原先沉入河沙,堆積在淤泥裏,被主人撿走,洗刷,重新擺在櫃面陳舊的絨墊上。
有銀湯匙,瓷面破損的八音盒,黃銅菸斗……較爲顯眼的是一隻銀嵌刻了聖經的人類顱骨——店主貼心地在下方附上說明,稱說這是著名的惡魔詩人,拜倫勳爵,從自家宅邸地下挖出的老教士的顱骨,曾經被對方用以飲酒作樂。
兩個孩子被這些詭譎離奇的東西誘發了好奇心。他們的家庭教師站得稍遠,絲毫沒有制止的意思。
維爾福先生看上去單薄得像一冊黑色聖經的封面,軟而薄的皮革,燙金的標題斑駁,卻會始終小心地呵護着裏面乾淨潔白的紙面。然而事實上,他卻並非一個保護主義者。書本需要被形形色色的人閱讀,見證不同的階級以及時代,他總希望着在能顧及這兩個孩子時,讓他們能見證更多、更寬廣的東西。
無論人類生活在什麼樣神聖光輝的地方,都會被厄運和死亡吸引,黑暗蘊含着充滿魅力的祕密。
好奇心並非錯誤,維爾福知道,自己有能力爲查爾斯和喬治校準航向。
店鋪的主人坐在店鋪最深的地方,深紅的帷幔繞着他展開。看衣着,像是來自蘇丹國,高聳的頭巾盤成扁圓的形狀,中心吊着一塊假寶石,臉倒是普通的日耳曼年邁男性的面孔。正念念有詞着,手中捧着一團沒有形狀的東西。
還未來得及細看,那朵青藍色的火焰就從這位老店主的手中飄了出去,掠過查爾斯的頭頂,不知所蹤了。
“磷。”
喬治發覺了臺案上的一隻玻璃小瓶,他拔開蓋子看了一眼,轉頭對自己的老師說。
維爾福先生卻沒有對此發表什麼意見,只是示意他將東西放回去。老店主依舊坐在桌後,兩隻盛着水的陶瓷碟放在左右,裏面承着蠟燭和水。燭焰像是柵欄似的圍住老人身上特有的那股衰老腐朽的氣息。
棕櫚葉鋪在地上不知是做什麼神祕學或宗教上的用途,查爾斯被地上凸起的葉莖絆到了腳,晃動的氣流險些撲滅了一隻蠟燭。
老人才睜開眼,一把扣住了查爾斯的手腕,暗黃渾濁的眼睛望過來。
“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走背運嗎?小少爺。”他的聲音嘶啞着,枯裂的牙齒似乎顯示出自己或許曾經還是一個熱衷鴉片者。
查爾斯下意識把手用力抽了回來,像是被什麼猛禽尖銳的爪子撓颳了一把。
“是占卜嗎?”維爾福走到燭光照射的範圍中,站在兩個孩子身後。
水晶球還是紙牌?宣稱自己能從半透明的充斥膠絮狀礦紋的石頭裏看見生命樹頂端的圖像。又或者從一沓繪有詮釋卡巴拉教義圖畫的卡牌中抽選出幾張,預言一些是似而非的過去或未來。
早幾百年,這些都還被算作是巫術、禁忌,占卜者要同異教徒一起釘穿手腕掛在十字架上。
“……明明是騙術。”紅髮少年忍不住小聲說。
“真正的禮儀,是避免在不適宜的場合裏炫耀你的學識,喬治。”維爾福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早發現了兩個男孩子潛藏的那點兒好奇心,“即使算不上科學和理性,試試也無妨。”
他掏出幾枚硬幣放在桌面上。
兩個孩子對視了一眼,坐在了老店主對面的兩把椅子上。
“是顱相。”老人伸出枯瘦的兩隻手,分別放在他們的額頭上。
他看起來不怎麼幹淨的罩衣袖口沒有什麼難聞的氣味,只是殘留着一絲淺淡的被燻烤後鼠尾草的氣息。
老人猶如未經處理的皮革般粗糙乾燥的手掌內側捋過查爾斯與喬治的眉骨:“年幼,卻都是行事專注的。”維爾福先生微微笑着點頭。
對方的指腹捋開孩子們的額發,穿過耳後。“擅長爭鬥,有破壞性,但……”兩根手指類同按摩似地壓按了一圈,老人看着喬治的眼睛,“你是謹慎的,知道如何謀劃開拓事業。”
兩個孩子似乎已經開始失去興趣了,一些漂亮的場面話而已。查爾斯很輕微的用腳尖點着地板,做好了起身離開的準備。
“大腦控制着的是天性,道德的高低和心靈,”老人收回手,“這可不只是騙人的戲法。”
喬治才被老師教育過,此刻並不開口,大有些漠不關心的意味。
“不過先生說,這是占卜倒沒什麼錯。”他攏這雙手,將桌上的硬幣刨到一隻金屬的小碟子中。
“你先前不是說,要告訴我什麼時候走背運嗎?”查爾斯想起來了。
“厄運是無法規避的,”老人賺夠了錢,垂下眼皮,重新靠坐回椅背,“小孩子知道也沒什麼作用。”
“我要知道。”金髮小少爺重新往後挪了挪屁股,堅決地表示自己的意志。
維爾福先生將他被碰亂的髮絲重新用手梳抿好,笑着問:“好奇心是前進的契機,但你真的想在這種事情上較真嗎查爾斯?”
“是的,老師。”
喬治猶豫了一下:“我也想聽聽我的。”
老店主身旁的燭火晃動了一下,貓頭鷹側轉過頭,發出一聲詭異的咕噥。
有人將人類的顱骨分爲三十五塊不同的區域,分別代表着智力或道德品質,或許有那麼一些不可考證的科學依據,認爲大腦控制着一個人的精神與天性。一個顱相師可以通過撫摸來感受骨骼的模樣,從而推斷出被測量者的優點和劣勢。
可占卜則認爲其中或許潛藏着人類的靈魂,被測量者將從事什麼職業,有會面臨什麼艱難的困境——就如同俄狄浦斯王因他高傲果決而登上王位,同樣也因他的自大魯莽殺害父親,斷送自己的一生。
命運原本是沒有模樣的,它神祕混沌,隨時準備支配所有人,因而令人恐懼。
老人眼皮鬆垮着,一成不變的表情仔細盯着看時就會顯得有些古怪,但是他還是重新伸手,將兩個孩子的腦袋攏在掌下沉思似的靜止了好一會兒。他原本對查爾斯開口時僅有幾分捉弄的意味,嚇唬嚇唬從上城區跑來找樂子的貴族小孩。
人無論年紀,往往都懼怕被宣判命運和天性,罕有人會專門追問自己無可避免的厄運。
“自負。”這個年邁的老人近乎冷峻地宣判,“他們會輕視任何一種不同與自我的品德,以爲把控一切,只不過是不自量力的野心之火燒到了血親的衣袍。”
但他似乎說話時卻又是如同忠告一般在講給維爾福聽,畢竟以查爾斯與喬治的年級去承擔一生的重擔實在是過早了些:“他們的生活沒有好運,一切都將遵照因果。”
“請不用在意我,”黑髮家庭教師說道,“這是男孩們勇敢的決定。”
“明明是同一只磨具鑄造出來的長劍,卻有一柄比另一柄更貪婪、更殘忍,那一柄非要擊碎另一柄……”老人渾濁的眼球裏似乎燃起了磷火,他前傾身子說出的話不像是預言反倒與詛咒相似。
“老師!”
喬治抓住了維爾福放在他肩頭的手,出聲打斷,查爾斯卻並未有什麼特別的反映。陰暗和混沌在他身上似乎落不住腳。
老人抽回了胳膊,不再言語了。
“喬治的勇氣原來也是有限的嗎?”維爾福黑色眼睛正溫柔地將視線落在學生的身上,“在擔憂什麼,你自己說了,這不過是一種戲法。”
“我不該相信嗎?我以爲您鼓勵我們占卜。”
“我要你們自由地選擇,”維爾福向着老人微微頷首,將男孩們牽下了椅子,“不過今天也好記住一件事——不要因爲虛無縹緲的未來驚懼不已。”
“我們通常恐懼的不是災難,而是恐懼本身。”
男孩們重新從陰暗的斗室回到了喧囂熱鬧的集市中,似乎都鬆下了好一口氣。
“他們未來並不算坦途。”老人在維爾福身後說道。
年輕的教師立起食指在脣邊:“抱歉,我並不相信占卜,只不過尊重他們的選擇。但您說的也太多了,他們還是孩子,不要用這樣的語言束縛起來,藤條不會因爲被恐懼約束而生長的更好。”
“您的壽命未必能讓你見證到那一天。”
“提前得知苦難也不會讓人類在面對它的時候更顯輕鬆,”維爾福並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反映,他憂鬱沈默的氣質似乎早就預知了一切,他掩住門前最後說道,“但是感謝您告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