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衆侍衛將她與難民隔開,她站在檐下透過雨幕只看得到一羣衣衫襤褸的人。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有的人披着稻草編成的雨衣遮擋一二,但更多的還是直接站在雨中。
衆人看到有人來了,情緒越發激動。
但瞧真切了,也不過一個年輕女子,面容有些模糊,膚色卻好像極白,在昏暗的天色中,還透着光亮一般。
侍衛們將刀鞘連在一起,緊緊擋着混亂的人羣。
這些侍衛,是徐述自己的近衛,從離京開始就出現了,他離開涼州前和她說這些人儘管放心用,可也沒有說過他們的來處。
但她相信他,否則這會兒也不敢大膽過來。
謝蓁抿了抿脣,看了看院中的人,半晌纔開口,“請大家靜一靜。”
她用了很大的力氣,一旁的春風春雨都驚到了,有些沒反應過來,畢竟從沒聽見她如此響亮的聲音。
但夾雜在雨聲與衆人的聲音中,還是並不明顯。
她嘆了口氣,示意侍衛想法子讓大家靜下來。
得到指示,侍衛們放開了手腳,略微警告其中最激動的一二人,整個院子裏旁的人就跟着安靜了。
人羣眼巴巴看向她,雨勢漸漸變小。
謝蓁再次瞧過去,剛好對上不遠處一個男孩兒清澈的目光。
孩子還小,應當是趴在了父親的肩頭,身上隨意披了件草衣擋雨。
對上她的目光,孩子羞澀地微微笑了笑,然後靦腆地將頭轉了個方向,縮在父親肩上。
謝蓁實在有些不忍心,示意春雨將手上的傘遞了過去。
“孩子太小了,您拿着遮一遮。”
春雨走過去聲音溫柔地對孩子的父親說,還又看了一眼那孩子一眼,五官十分清秀,可卻面黃肌瘦,唯有一雙眼睛還有幾分靈氣。
孩子的父親明顯愣了愣才接過那傘,對春雨道了謝,便連忙將傘傾向孩子,嚴嚴實實地護着。
階下的人都緊緊盯着這一幕,越發寂靜,謝蓁清了清嗓子。
“吾乃涼州新任知州徐述的夫人,吾夫婦二人初到涼州寶地,不想遇上天災。”
“涼州如今缺糧,聖上已下詔,命周邊州府放糧,糧食遲遲未到,徐大人已經親自前去了。”
“請大家再等等,他一定很快就會回來了。”
再真誠討巧的言語在長久的飢餓面前也是蒼白無力的,謝蓁想也知道自己的這番話大概是沒什麼說服力的,但此情此景,還是要盡力安撫難民。
果然,此話一出,下面又鬧開了,有人大聲嚷嚷:新知州莫不是被涼州如今的境況嚇到了,跑走了?
還有人說:張千戶也派人去催了,但一直也沒個結果,難道徐大人有什麼天大的本事,別人就會賣他一個面子。
……
謝蓁眉頭皺了皺,他怎麼會是那種人呢?
但與這些人也沒必要計較,畢竟他們不瞭解他。
“他一定會回來,只要我在這裏,他就一定會回來。”
“至於糧食,他也一定會帶回來。”
“現在不管說什麼大家都不會信,也知道大家過得艱難,但眼下我們只能等。”
她剛剛說完,院子外面就走來了一隊人。
爲首的正是張恪,他接到消息說有人聚在知州府鬧事,他便親自帶人過來了。
“都在這裏幹什麼,雨下的這麼大,不要命了,還到處跑?”
他用刀鞘點了點地,帶着怒氣看向衆人。
“還把孩子帶來,討病害嗎?”
他指了指帶着孩子來的那男子,男子身子抖了一下,肩上的孩子也躲得更明顯了。
說完,他纔看向屋檐下的謝蓁。
只一眼心裏便暗讚了一句,這一對夫妻果真是郎才女貌。
“徐夫人不該過來,軍所接到警示,很快就會過來,徐夫人以身犯險,若出了意外,徐大人回來,本官如何向他交代?”
他聲音嚴肅,面容冷峻,身量高挑有力,一看就是行伍之人。
謝蓁猜到了他的身份,忙行了一禮。
他的階品比徐述高半級,又在此地多年,她的姿態也得放的低些。
“勞張大人費心,我在後面聽着動靜實在大,就過來看了看,大家也是無可奈何才往這處來,倒沒什麼不法之舉。”
聽了這話,張恪微微點了點頭,“夫人還是去後面避一避,這些人馬上就走。”
說完張恪手下的人就開始清場了,但人羣中卻有人跪了下來。
跪下的是一名老者,臉上溝壑縱橫,水順着溝壑下流,分不清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軍士們不忍再繼續,他們是涼州人,更懂這些人的苦楚。
張恪的手也頓了頓,然後理了理身上簡單的雨衣。
從城外進來的難民實在太多,沒法子在短期內建出住所,大多都是臨時搭的草棚子住。今日暴雨,大多數人都被集中去了各個官署衙門避雨。
但場地也十分有限,還是有些人沒處可躲,眼前這一羣約莫就是。他們大概知道其他人都去了別的官署,就徑直來了寬敞的知州府。
如果徐述沒有到任,這裏尚空着,張恪肯定一開始就把人往這裏送了。但眼下這裏有女眷,還是從京城那講究地方來的,這署衙也沒多大,就不好這樣做了。
謝蓁本已經要走了,但聽了那老者的話卻頓住了腳步,張恪的爲難都被她看在了眼裏。
“這署衙如今空着,倒還能避一避,張千戶看,可否讓大家在此先避一避?”
謝蓁這話一出,底下的人眼睛都亮了。
但她畢竟是女子,又不是主官,做不了這個主,還是要看張恪。
張恪看了看她,“徐夫人不介意?這雨一下可不是短期內能停的,你恐怕要受叨擾了。”
謝蓁搖了搖頭,“我夫君在外尋糧,我幫不上忙,此事卻沒什麼的,什麼叨擾不叨擾的,只要涼州度過此關便好。”
她說的真切,張恪倒不好再多說什麼。
難民就這麼在知州府留了下來,爲防有人鬧事,張恪留了一隊軍士,將前面與後面隔的死死的。
謝蓁命人將乾柴都送到了前面,供衆人取暖,又讓從京裏廣平侯府跟來的李大夫去前面爲衆人診脈。
從廣平侯府離開時,徐述什麼也沒有要求,唯獨向廣平侯討了李大夫。
她身子弱,自從進了侯府,就一直是李大夫在料理,他知根知底,醫術也了得,自然是隨行的絕佳人選。
謝蓁本來覺得沒必要,又怕焦氏那裏不允,但沒想到徐述根本沒費什麼口舌,廣平侯就直接同意了。焦氏自然也無話可說了。
春雨看柴火空了,忍不住有些憂愁,“您怎麼辦啊,這天還冷着呢?”
她的擔心不是空穴來風,自家夫人根本不能受凍。
謝蓁笑了笑,“這有什麼,我還有許多厚衣裳呢,實在不行,就躲在被窩裏好了,外面那些人冬日裏都還衣不蔽體,又何必心疼那些柴火。”
看春雨還是憂愁,她又補了一句,“等天氣和暖了,再備柴就好了,別擔心,我會顧好自己的。”
常嬤嬤在一旁看着,心裏酸酸的,“夫人就是位活菩薩,老身替外面那些人謝過夫人了。”
謝蓁止住了她又要跪下去的動作,“什麼活菩薩,我什麼忙都幫不上,不添亂就是好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徐述已經走了快十日了,沒有消息送回來,更沒有糧食回來。
暴雨已經停了,但難民還留在署衙。
先前的草棚子風雨之後徹底塌了,沒法再住了。
謝蓁倒沒什麼,反而讓李大夫幫着多看顧些,張恪手上實在沒糧食,拼拼湊湊也只能每日組織人施粥一次。多數人都是喫不飽的,一旦喫不飽,毛病就多了,尤其是年紀大的。
但好在一場暴雨之後天氣漸漸和暖,春耕也可以開始了。
謝蓁本來擔心韃靼會在春耕時再來侵擾,但常嬤嬤卻說不用操這個心,那些韃靼人精明的很,從不在春耕時來襲擾。畢竟如果涼州種不出糧食,他們也沒東西可以搶。
常嬤嬤說這話時,眼裏的恨意分外明顯。
老實說,自從來了涼州,所經歷的都是從前完全無法想象的。她開始不能適應,但慢慢地卻好像也習慣了。
人各有命,有的人一出生就是高門貴女,一生榮華富貴,有的人卻飢寒交迫衣不蔽體。相比之下,她算是很幸運的了,涼州人所歷的苦,她都沒有過。
這麼一想,就沒辦法不知足了。
越是對自己的生活充滿感激,她就越是想念他。但卻又不能表現出來,爲了打發時間,也爲了儘可能幫一幫那些難民,她每日都要去前院施粥處看看,甚至還幫着李大夫處理病人。
時間一日日過去,徐述離開的第十四日,終於有消息送回來了。
是一隊精兵,押送一批米糧入城。
糧食是從固原來的,押送的兵士說,徐大人已經離開固原好幾日,早去了下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