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時候能記事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的射擊能力於常人。

    啓明星計劃課程繁多,有無數的野外狙擊訓練,活動靶心,掩體稀少,從戈壁到雨林。

    不管環境如何惡劣,狀況何其兇險,每一次總是他取得頭籌,從無一槍落空,只打在最刁鑽最高分的位置,猶如獵豹,當他亮出獠牙之時,瞄準的,一定是獵物的喉管。

    木安是汪家爲數不多不需要觀察員的狙擊手,所有人都知道他寡言少語,喜歡單獨行動,不講究章法只追求結果。

    從啓明星計劃畢業以後,木安升遷速度無人能及,幾次任務下來,昔日同僚變下屬是常有的事,他特立獨行,管理方式自成一派,最討厭沒有意義的辯解與囉嗦,他在本就嚴苛的族規當中,是少有的鐵血鐵腕。

    但在汪家,沒有人對此產生異議。

    毋庸置疑,他非常優秀,不僅擁有首屈一指的狙擊準星,遭遇戰和突襲戰更是遊刃有餘,而數年來他最出色的戰績,是一次在可可西里的任務。

    對方是訓練有素的傭兵,僱主爲緬甸當地有名的白麪販子,因爲黑喫黑而聞名緬北。

    但這白麪販子的能耐不止賣白麪,他權勢極大且無惡不作,誰都不敢輕易得罪,於是在緬地的黑市上,有許多被他欺壓過的人聚集起來,匿名合資買他的項上人頭。

    其酬金之豐厚,曾引得不少殺手蜂擁而至。

    然而一代毒梟又豈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伺機暗殺的人如過江之鯽,卻沒有一人成功,他們似沒入水中的石頭,在一陣水花激盪後又急速歸於沉寂,沒人知道他們最後的歸宿。

    只是一夜之間,在緬北郊外的亂葬崗上,多出數具無名屍體,死狀詭異,面目猙獰,經過驗屍後人們才得知,他們生前都曾被人挖眼削耳,斬斷四肢,每一處骨頭碎裂似爛泥,最終猶如人彘般被割開脖管,死因一致——失血過多。

    一時間,緬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每到夜晚,人們都會自發宵禁,在家足不出戶。

    所謂隻手遮天,不過如此。

    不難想象,他的命在黑市上價值幾何,但以他手段的毒辣程度,更兼數以萬計的中緬好手都折於他手,發展到後期,已經無人敢問津,在外八行中,這被稱爲斷頭錢。

    最後揭下這張生死狀的是木安,原因無他,既爲豐富的獎金,也爲作爲跳級的投名狀。

    他早已厭倦複雜紛擾的人際關係與商務往來,但羣居生活,更多的是無奈和不能不爲,而在信奉強權的汪家,唯有站的足夠高,才能換取相應的自由和權利。

    這次任務地點,是名爲可可西里的無人區,位於藏北,平均海拔在5000以上。

    從西藏羌塘至青海省玉樹州治多縣西部,環境惡劣且荒無人煙,古往今來,進入可可西里的人很多,卻鮮少有人能從無人區平安返回,因此,這片被死神眷顧的大地,又被稱之爲“生命禁區”。

    極端的地理位置加上窮兇極惡的對手,使得此次任務盤旋着死亡的陰影,木安出發之前,沒有再額外招募其他隊員,只由幾個並肩作戰多年的隊友組成一支小隊,還有個新入隊不久,卻特別執拗和堅韌的隊員。

    木安隱隱記得他的名字是汪燦。

    拿到任務介紹,木安制定的計劃較爲詳細,無需和對方的僱傭兵團硬碰硬,只要遠遠找掩體藏起來,射程以內,他有把握在兩槍之內狙掉對方的頭目。

    於是一隊人馬清點物資,從青海出發,沿着青藏線一路向北,避開關卡和哨崗,輕裝簡行,從青藏高原進入西藏羌塘,而高海拔帶來的不適,並沒有影響他們。

    後來的發展,不出意外,根據僱主提供的信息,兼之身處無人區,對方十分的張揚和點菸,在茫茫大草原上尋人不過花費一天一夜,木安就順利鎖定目標的所在地。

    一輪紅日當空,壯麗的盛放之餘,灑下橘色的淡淡餘暉,落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

    時至苦夏,雖有凜冽寒意,但蒼茫天色碧藍如洗,散漫的雲層折射出無數絢美光暈,宛若透明的琉璃罩子,籠罩在黃草茫茫的草原之上,輝映出格外奇妙的鵝黃色澤。

    丘陵起伏,連綿不止,竟如同熠熠生輝的海面般粼光動人。

    木安藏身其中,彷彿被金光染成一縷幽風,填彈上膛,披着一場燦爛的夏日華彩,從倍鏡中望向遠方正抽着煙的張狂男子,眸子緩緩壓出刺骨的戾氣。

    可世間之事,哪有一成不變,多的是變故橫生和出乎意料。

    他千算萬算,自認爲想到力所能及的每一處細節,卻沒有想到,他眼中的小小毒販,手竟然可以伸到他的身邊來,這隻無形的手掌,化成一柄最鋒利的刀劍,扼住他咽喉的同時,直接插入整支隊伍的命脈。

    不管是威逼利誘何種緣由,隊友的叛變,導致他們的隊伍近乎全軍覆沒。

    傭兵的炮火燎黑大片大片的草地,硝煙瀰漫的草原,陽光還是那麼的迷離美好,而與他一同出生入死過的隊友,盡數死在一場始料未及的突襲當中。

    身下血河透黃草的根,往前流淌,漸漸聚集成一條圓圓的湖泊,退下槍膛的彈殼滾落進去,盪出久久不止的血色漣漪。

    木安憑藉着卓越的閃避能力,在隊友的掩護下死裏逃生,而汪燦因爲被派出探路,也僥倖逃過一劫。

    夕陽降臨,木安藏在丘陵腹地,用束帶紮緊傷口,取出子彈裏的火藥,草草消毒。

    他擡頭看着無邊無際的草原,渾身斑斑血跡似一雙雙血紅的眼睛。

    這濃郁的紅,逐漸蔓延進他的眼底。

    一直以來,汪家對於道德沒有嚴格的束縛和標準,家族成員在外八行多有涉獵,遊走在法律的邊緣。

    但有兩項,是他們約定俗成不能觸碰的絕對禁地。

    一是毒,二是叛徒。

    前者使人心智動搖,在一次次幻醉中迷失自我,墮落成一具機械般的行屍走肉,後者更甚,意志不堅定與不忠誠的人,會被汪家不齒和唾棄,爲家族所不容。

    毫無疑問,木安不會讓他活着走出可可西里。

    兩人逃脫,且最精銳力量都集中在木安身上,傭兵當即對附近展開地毯式的搜尋。

    黃昏的到來,讓萬物都染上一種夜晚來臨前的晦暗,暮色四合,木安沒有繼續向遠方躲藏,而是通過黃昏的掩護,靜靜回到來時的山丘。

    木安在臉上和身上都塗抹上同伴的血,伏在冰冷的屍羣中,他露頭的時間只有兩秒不到,而對方已經坐上裝有防彈玻璃的裝甲車,馬上就要隱沒在層層鐵甲的車廂之中。

    回擊的機會,稍縱即逝。

    他沒有任何遲疑,舉起右手,不遠處穿着防彈衣的汪燦擡手一槍打向裝甲車,灰煙升起,全部人的注意都被汪燦吸引?

    這樣難得空檔只有一瞬,亦是需要汪燦堵上命運的一瞬,可他與木安一樣,沒有絲毫的猶豫。

    在這個極其難得的瞬間,木安迅速壓槍。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一發□□射向防彈玻璃,霎時火星迸發,彈煙四濺,裂紋咔嚓四下蜿蜒,卻沒能一舉擊穿防彈玻璃。

    目睹一切的汪燦正在心涼之際,忽然見到火花更耀目的爆發出來。

    又是砰砰兩槍,連續三顆急速旋轉子彈沒入殘留的彈孔,急飛而去,燎出一路白煙,空氣被子彈的高溫燒的微微扭曲。

    在第二槍擊中玻璃上的彈坑之時,防彈玻璃應聲碎裂,濺開的碎片不偏不倚插入油桶,點燃沖天火光,裝甲車燒起滾滾濃煙,大火如蟒蛇般捲起整輛車身,火舌不斷舔舐。

    傭兵提着槍紛紛下車躲避,中間早有傭兵對準木安的腦袋,子彈正待出膛,扳機如箭在弦上,這時車內卻倏然爆出一團血霧,人羣譁然,眼睜睜看着他們的僱主轟然倒在車裏,葬身火海。

    以第一發穿.甲彈擊甲,再以穿.甲燃.燒彈持續破壞防彈玻璃的堅韌度,緊接着第三發穿.甲彈破開玻璃的一刻一擊斃命,三擊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最重要的是這三顆子彈,都必須擊中同一目標。

    汪燦望着面色冷淡的木安,放下槍支,冷風肆虐,緩緩露出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笑。

    僱傭兵間的隱形規則,在國際間通用,僱主身亡,對方可以用一筆遣散費取得雙方間戰後的和平,現在他們的保護已經沒有意義,於是欣然接受木安的提議。

    而那名失去作用的叛徒,也被木安花高價買來,親手割斷頸動脈,吊在車頭上,在無限的掙扎和痛楚中血盡而亡。

    屍體瞪圓的雙眼望着天空,瞳孔渙散,似有無窮無盡的不甘和怨毒,死不瞑目。

    擦着手上的鮮血,木安並未回顧,而是立在高坡上,遠遠眺望出去。

    他看見廣闊的草原波濤疊起,綠意盎然。

    蒼涼的風吹過丘陵,吹來寥落的寒意,掀動他孤寂的衣角。

    昏暗的晚霞下,血流逐漸凝固成波紋泛動的形狀。

    木安的目光掠過遠方的血池,平靜如水。

    他心底沒有一絲波瀾,寧靜無痕,甚至朝夕相伴隊友的身死,也沒能讓他感覺到一點點類似悲傷或痛苦的味道。

    但是在獵獵的風中,壯烈的夕陽之下,他站在曠野,清晰的知道,自己一定會殺死那兩個人。

    這般強烈的驅使力從何而起,連他自己也無從分辨。

    或許是那點沒有被完全泯沒的自我意識。

    又或許是他還來不及感知,卻已消失殆盡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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