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安以前從不相信平行世界理論,他對一切涉及玄學和其他維度的東西都不感興趣,往日看到宇宙科普類的節目,也總是跳過。
他胸中自有溝壑,每一橫每一縱,都有自己的準則,無需外物來填平。
直到去往青銅門之前,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他始終記得,那天陽光晴好,長白的山脈綿延不絕,稀疏的陽光透過雪霧靄靄照射下來,在雪白的地面灑下一地駁雜金斑。
雪與冰凌被緩緩蒸化,薄霧升上半空,繚繞如白龍,只有凜凜寒風夾雜着雪粒穿山越嶺,吹徹兩個截然不同的時間與空間。
當風再度吹回來的時候,木安發現自己昏沉的腦中,正不斷地閃現出許多迷濛的畫面。
雜亂複雜的顏色如走馬燈般一一掠過腦海,像長白山上最柔軟的雪花,飄進他日漸麻木心底,那些不完全屬於他的溫度,爲他陳舊的過往染上幾縷鮮活色彩。
飽脹的心臟開始加速跳動,沉沉地撞擊着胸腔,肋骨震動,他卻連本能的抗拒都沒有。
他迷茫的、被動的接受着所有灌入他腦裏的信息,無數飄飛的光點回旋,混合着陽光海風傾瀉過來的味道,寸寸封進矇昧不已的內心,化出一片碎金。
漸漸的,他覺察到內心的動盪已經停息,按着胸口,滾動的喉結乾澀如生鐵。
他望向只有一山之隔的青銅門的方向,清晰的感知到,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生變化。
是魚尾遊弋的波紋,冰層碎裂的聲音,一滴滴,一點點,盛開在小小的角落。
他踏上去,從未有過的感受,如溫柔的海草,包裹着他前行,一路生花。
木樂樂。
從那天起,他記住了這個名字。
像是大雨擊破悶熱的盛夏墜落地面,陽光破開壓城的烏雲,穿山越境而來。
在那些濃墨重彩融入他荒蕪的人生之時,這場雨,這束光,傾落滿地的明媚和生機。
那是一種天生的牽掛和聯繫,將兩個時空的兩個人,用一根虛幻的絲線連接。
他似乎有點明白,爲什麼自小以來,唯有他的名字與常人不同。
原來這種深入骨髓的羈絆,從他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烙印於他的骨血。
他知道,總有一天,她會來到他的身邊。
來到他的面前。
長白山的行動結束以後,奇妙與異樣交織的感知伴隨着他許久,而汪家運行如常,沒人發覺他的轉變,也不會有人預料得到他遇到過什麼,他本身就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他花費大量的時間去接受和消化,平復長久沉寂的心臟重新跳動的熾烈,而汪家任務需要他奔赴大江南北,山河萬里都在腳下。
風塵僕僕的時候,他會在偶爾的空隙,擡頭看一看天際。
有時天穹藍的攝人心魄,白雲不摻一絲雜質,鑲嵌在一望無際的天幕,綿綿如糖。
有時夜幕低垂曠野無風,星羣璀璨宛,若灑滿芝麻的竈糖,光暈更似誘人的糖漿。
他幾乎沒有這樣認真看着天空的時光,去停下來,切實體會到自己所在的世間是什麼樣子,他伸出手,微涼的風纏綿着他消瘦的手掌,裹着淡淡夜來香的氣味。
當他接到來自烏蒙山的委託,這般突兀的寧靜才逐漸被時間沉澱下來,好似一塊溫潤的玉石,靜靜躺在心室的某一處地方。
他握着那份地圖,回去規整行李,不動聲色的複製一份,發去杭州的吳山居,再提筆寫下兩封信件,他要提前佈置好所有他認爲可以保護她的措施,才能安心上路。
啓程前往烏蒙山的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星星,夜空像被深藍色的墨汁洗刷過好幾遍,沉的一覽無餘,臨走時,他看向盤臥在深山腹部巨大的黑色建築羣。
凝視着汪家,像在凝視着他的前半生。
那是深深的一眼。
在同行人的催促下,他沒有再留戀,轉身踏進車門。
烏蒙山的無名墓並不難探,他走的輕車熟路,等他摸清楚墓裏大致的機關和結構,一個初具雛形的計劃已然在他顱內生成。
明面上,木安是汪家的骨幹,被汪家上下委以重任,雖然以他現在舉足輕重的地位,汪家不會過多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但這個如蟒蛇般交錯複雜的家族體系,始終是冷血而多疑的。
在行動的前期,他絕對不能過早暴露木樂樂的存在,這對於她而言會是滅頂之災。
可是天下之大,容身不難,要保障她的安全,卻並非易事。
來路不明,孤身一人,在這裏,她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吳家和張起靈,是她最佳的庇護之所。
他深知,以她對這幾個人的癡迷與嚮往,不會對他們產生一分一毫的抗拒。
但怎麼讓身份尷尬的她被他們所接受,這成了最大的難點。
好在,他善於體察人心,也擅長如何操控人心。
獲取信任最好最迅速的方式,是與他們成爲生死之交。
他雖沒和她打過照面,但那段冗長跳脫記憶所告訴他的,讓他有足夠把握可以成功。
一個心思恪純,至真至善的女孩,面對同伴陷入險境,會如何應對?
答案昭然若揭。
那是木安第一次拿木樂樂的安危來博弈。
後來他久違的念起這件事,發現這竟也是最後一次。
結局不出他所料,對準兩人的機關箭在弦上,觸發只在千鈞一髮之際,張起靈身負重傷,難以躲避,木樂樂一腔赤誠,帶着半身的撲上去擋住張起靈身前,鮮紅的血液交織成一簇簇的悽烈火焰,飛濺而起,彷彿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中的堅定濃郁似海。
站在遠處旁觀的他,心底突然綿延出幾絲鈍鈍的刺痛。
因着那刺芒太過微小,當時的他根本無力顧及,只能按捺着輕微起伏的氣息,適時救下正準備壯烈犧牲的木樂樂,並順手撈起張起靈,一同帶到安全區域。
到這時,他忍耐着喉管中的澀然,心中想的依然是計已售出。
張起靈和木樂樂傷勢都不容樂觀,木安點燃篝火,翻出早就備好的各色藥品,仔細爲她上藥包紮。
不知怎麼,在見到木樂樂的那一時刻,他沒有感到巨大的欣喜或訝異。
光束朦朧,他凝望着她,看見光點輕輕勾勒出她嬌小脆弱的身軀,形成一道毛茸茸的光邊,這光邊與他回憶裏朝氣蓬勃的面貌逐漸合二爲一,如同跨過夢境與現實的邊界,他的一顆心忽然落到了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