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後花園的四角天空灰濛濛的一片,幾棵光禿禿的樹的枝叉融進暗灰的天空。
推開畫室的門,一股熟悉的淡淡草藥香撲面而來。她把所有的燈打開,又學西方人在角角落落點上帶香薰精油的蠟燭。一時間,畫室裏燈火通明,襯得外面愈發的黑了。
當方承越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像一道剪影。鄭徵西猛一擡頭,看見那道剪影。
“我可以進來嗎?”方承越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
“進來!”
已經知道他是以什麼身份站在她的面前,鄭徵西沒想好如何開口。嫁人還不是她的人生目標和追求,她不想一脫離父母的管控,立馬又套上另一個枷鎖。童話故事裏王子公主幸福的生活……看看她的父母,就知道多麼與現實不符合。
方承越先說話了:“談小姐來,把林媽曬的菜乾帶給你了嗎?”
菜乾?鄭徵西想起來那上面的畫和字跡,都是方承越的手筆,她幾乎忘了這事兒。
“哦!畫眉!”鄭徵西似乎想到什麼,有些不滿的低聲嚷道,“那隻鳥是你派過來的?”一開始畫眉來,就帶來了他的消息——他明知她的話多,還託她帶東西。明天見到她,還不知道被她怎麼打趣。
方承越面不改色道:“那是田秋實的鳥!”
他第一次走進這個畫室。總覺得畫室是私人的地盤,他並沒有擅自闖入過。向四周看了看,彷彿進了一間染鋪,各種顏色鋪成在畫布上,除了幾幅大型的畫像,她似乎最喜歡畫色彩絢麗的抽像畫,筆觸大膽,充滿活力——真是畫如其人!
心思光明磊落,鄭徵西不想藏着掖着,她實話實說:“我還沒有準備好,即使我同意訂婚,也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結了婚還可以離婚,訂個婚再毀婚約算什麼!
方承越絲毫不感到意外,“我知道,你有別的打算!”
鄭徵西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微微低下頭把情緒調整好,不露聲色的擡頭望着他,“你知道什麼?”
“你不想搬去同你的母親和繼父同住,但你似乎沒有選擇。你希望她明年5月去天津衛,所以你假裝同意,這樣你就可以爲所欲爲,可是這樣?”
心事被揭穿,鄭徵西有些懊惱,“什麼叫爲所欲爲?”
方承越的從容不迫映襯着鄭徵西的侷促不安。
“比如說你在懸賞給願意提供山淼失聯線索的人,還在找一個叫尼娜的白俄姑娘。”
鄭徵西一怔,烏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雙目炯炯地盯着鄭徵西清麗的面容看了很久,方承越才緩緩說道,“西西可有想過,婚約於你,有益無害!”
“何以見得?”
“婚約會讓你獨立——你想要的獨立!”
“哦?這個說法好新鮮。”
方承越卻不解釋,而是看着她,用充滿磁性的聲音提出請求:“西西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鄭徵西反問道:“我能幫你什麼?”
“我二姐承鈺,今年28歲,剛剛離婚,她有一個兩歲多的女兒叫若素,去年才知道她的聽力有問題,我二姐想帶素素來英國治療。我們訂婚後,她可以在倫敦陪你,一直陪你完成學業。西西覺得意下如何?”
鄭徵西有些不樂意,“爲什麼要扔一個包袱給我?”潛意識裏覺得他在往她身上撒一張網。
方承越和顏悅色道:“我以爲西西是個熱心助人的姑娘。先不說我們的文定之約,我千辛萬苦的幫你把你好朋友的哥哥從土匪窩裏撈出來,於情於理,難道我不該向你討還人情嗎?”
沒見過這麼斤斤計較的男人。看着方承越亮晶晶的深邃黑眸,鄭徵西心頭一滯,找不出話反駁。
鄭徵西在事後才意識到,關於這樁婚約,他在不經意間已經和她談妥了。他似乎並沒有把她所說的“訂婚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放在心上。
且說那於家兄弟的倫敦之行相當的走背運。
先是於學來倫敦後沒幾天就病趴在牀上,熬了幾天,眼看有所好轉。想着年輕,挺一挺就過去了,哪曾想一週之後,他水土不服開始拉肚子,這就要命了。老古言說好漢也怕三泡稀,一個病後初愈的人更是經不起此番折騰,昨天夜裏竟然去了。
近來海外公職人員及其家屬時有染疾的消息傳來,徐仁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作爲駐英公使代表,他自然是責無旁貸的出面料理喪事,想推也推不掉。
喪禮是在社區一個小教堂裏舉辦的。於赫是少數信奉基督教的軍閥之一,他出兵作戰一定要帶上神父同行,相當的別具一格。於家軍一邊殺敵,一邊懺悔。
親兄弟死在自己面前,於進也是大受刺激。千算萬算,沒想到自家哥哥縱橫沙場,卻死在病牀上。
參加喪禮的人除了神職人員,還有徐仁生爲代表的幾個公使、於進、魯齊、金昆廷等。
衆人皆是一身黑色禮服、帽子,倫敦灰濛濛的冬天也給喪禮增添了幾分悲涼的氣氛。
即便如此,金昆廷的出現還是引起衆人的注意,他一身黑禮服的料子過於考究,黑色的皮鞋一塵不染。那行頭簡直可以直接去另一處的教堂參加婚禮。只見他的上衣口袋裏別了一朵白色的玫瑰,斜長的鳳眼清清亮亮,愈發顯得他脣紅膚白,一頭厚實的黑髮快要齊肩,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飄逸秀撥之態,又英氣逼人。
就連徐公使也忍不住多瞟了他一眼,心下納罕這個模樣周正的年青人到底是什麼來頭。他和魯齊的父親魯慶峯有些交情,見金昆廷走到魯齊身旁,和他站到一處,才知道他是魯公子的朋友。
魯齊和於進的心情都很低落。金昆廷陪着他們,一路默默無語,但他的心情明顯沒受到影響,相反在他們都沒注意的時候,嘴角還有冷笑一閃而過。
辦完喪禮,於進已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魯齊問道:“金君!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打算?”
金昆廷道:“我還有事情沒有辦完,你們先回去,明年春節後你們一準見到我。”他並不想和他們搭乘同一艘郵輪迴國。
魯齊猶豫道:“於督軍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
“所以,於督軍肯定想盡快見到六少帥。”金昆廷沉吟片刻,還是堅持先前的決定,“魯君不如陪六少帥儘早回國輔助於督軍。我既然答應做於督軍的入幕之賓,自然會替他考慮:鄭會長接收的那批軍火我正在想辦法,一定盡力而爲。”
如此鎩羽而歸,於進原本感覺這次回去交不了差,他父親一定會雷霆震怒——一個兒子被天收了,這也沒辦法,誰都料不到。聯姻一事隨着兄長的死自然煙消雲散,人家徐公使對此並不熱心,大概是看在魯前總理的面子上,這段時間也就和他們見過兩三次,每次都有同僚作陪。自家兄長身體抱恙,於進又不想取而代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沒提這茬兒。正因爲如此,徐仁生反而對於家六少帥的印象不錯。
唯一感到稍微安心的是金昆廷同意出任於家的謀士,也承諾會幫忙想辦法穩住於督軍山東和安徽的地盤。至於天津衛目前有英國軍隊駐紮,日本人暫時也不想惹惱英國人,所以勸於督軍放棄爲妙……
就這樣,魯齊與於進鬱郁不得志的離開了倫敦。他們把一樁牽扯鄭徵西的陳年舊案無意中抖給金昆廷聽,使他迅速做出給於督軍當參謀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