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候家已經知道鄭徵西的身份。
跟拍遊行隊伍的記者中，有一個叫蔡克農的記者從日本留學回來不久，新近加入了《嶺北報》。他不曉得逃婚的小姐和東家的關係。當天下午新聞稿和相片送到池鎮海案頭之前，報社的同仁們已經傳閱遍了，正等着看他的笑話。
池鎮海事先不知道原來新聞女主角竟然是自己的表妹，他母親候氏在候家排行第二，候完璧的父親候祖祥是他的三舅。這種大爆家醜的稿子怎麼可能刊登在自家報紙上。池鎮海當場就把稿子斃了，還把蔡克農劈頭蓋面地臭罵了一頓。
得知一向看重的女兒不但離家出走，還在公衆面前一通亂講，簡直是大逆不道，盛怒之中的候家老爺也不管是誰將小七攔下，正要派兩個家僕隨候完璧的母親邵希顏去皇宮飯店逮她，被池鎮海的一通電話及時制止了。
池鎮海以一個新聞人的敏銳建議道：“三舅三思，萬萬不可意氣用事，務必將大事化小，以免鑽成別人的圈套。”
這和長子候琛的態度一樣。對這番說辭，候祖祥頗爲不以爲然的發牢騷，“手腳長在她自己身上，離家出走難不成是別人掇竄威嚇了她，如果她腦子真進了水，乾脆死在外面一了百了，省得到時候難於向常家交待。”
話雖這樣說，候祖祥冷靜下來後只能耐着性子靜觀其變。
候完璧的母親是候祖祥的三姨太，女兒一夜未歸讓她一夜未眠，度日如年。
當鄭徵西和郝莉領着候完璧出現在候府的時候，候家上上下下都驚動了。經過層層通報，候祖祥強行按捺住一腔怒火，在大太太和三太太的陪同下，體面的接待了帶女兒回來的兩位客人。他的英文程度之高，出乎郝莉和鄭徵西的意料。
當郝莉提出帶候完璧去外地散散心，候老爺佯裝沉吟片刻，也就答應了。留在家裏，候完璧恐怕少不了遭受皮肉之苦；不鞭打她又出不了心中的一股惡氣。親家已經在路上了，候祖祥不想在這個時候把她留在家中添堵，姑且由她隨她們去了。
“等等——”看着女兒的背影，三夫人還在徒勞的爭取讓女兒帶上貼身丫頭出門。
候祖祥在氣頭上，對候完璧母親的小小請求置若罔聞，“昨天她離家出走的時候，又沒見她帶貼身丫頭……”
候完璧第一次坐飛機，飛機起飛不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直到飛機降落時才醒。
一路上，鄭徵西問了金昆廷很多關於尼娜的問題……昨天問金昆廷，他故作神祕，說是史本杉找到的，他不能搶了他的功勞……今天他則因爲她帶了方承越的兩名副官隨行而不高興，對尼娜的問題裝聾做啞一概不回答，說到了就知道了。
不曉得這人從什麼時刻開始又犯了喜怒無常的毛病，氣得鄭徵西索性不再理他。
下了飛機，一陣寒風直往脖子裏灌，把衆人的頭髮吹得東倒西歪。鄭徵西把長髮塞進羊絨圍巾裏，又緊了緊大衣上的腰帶。
看到她們，來接機的史本杉暗暗吃了一驚。金昆廷沒在電報上說他要帶幾個女士來庫倫。
一個多月前史本杉兩頭做了好人，把找到尼娜的消息同時發密電告知了方承越和金昆廷。
彼時身在兩派相爭的關外，史本杉聽說關內也不太平：南北政府一會兒議和一會兒宣戰，學生運動一波兒不平一波兒又起。上個月換成北邊政府不同意議和而主張武力統一，又從日本人那裏獲得借款的目的再一次提前爆了光，當任內閣總理被轟下臺……目前是一個代總理在主政。
日本人心更大，正在加速擴大勢力範圍，北滿、外蒙及中東鐵路都要插一腳進來……外蒙局勢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方家軍一直安守於嶺南一隅，攜手一幫歸國華僑齊心協力發展寶安自治區的經濟，上十年來把一方天地治理得繁華穩定，舉世矚目。方督軍同時還是主管南海海域的海軍總司令，功績卓越。現在關內和關外的局勢一樣：敏感且複雜。
外蒙及流落到外蒙的尼娜牽扯了多方勢力。史本杉猜測方承越肯定不想輕舉妄動招來非議，委託唐少帥相助，而唐家軍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有大動作惹事生非，雙方暗中都派了一些眼線過來打探情況。
大家許久未見，冒着寒風寒暄了一陣才上車。
鄭徵西心想，“幸好史本杉是個正常人，等一下在車上好好問問他。”拉着候完璧上了史本杉的車子。郝莉不想落單，也擠了進去。
郝莉的婢女隨着兩名侍從了了一部車子，采苓、何曙光和樊海天上了另一部車子。
“聽說你找到尼娜啦？”剛剛坐定，鄭徵西急不可待地問。
“可以這麼說。一個多月前我通過在庫倫認識的一個朋友找到她。我們在上海時見過幾次面，她還記得我。”
“那，今天能不能見到尼娜？”
“尼娜現在不在庫倫，聽說她兩天前去了買賣城，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史本杉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對了，現在的尼娜已經改了蒙古名字，叫塔娜，是她先生幫她改的——尼娜已經結婚了。”
鄭徵西喫驚的重複了史本杉最後一句話，卻改成質問的口氣：“尼娜已經結婚了？”
史本杉點點頭，“大約在半年前和一個外蒙男子結婚了，她先生還是外蒙鬧獨立的人民黨的一個頭兒，叫胡和魯，聽說在蒙古語裏是青龍的意思。這人厲害着吶。”
鄭徵西悶頭一算，那時候她和方承越也纔剛剛成婚沒多久。
“外蒙不是近日不是已經迴歸了麼？”郝莉打岔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蒙人多彪悍、多不服管，京城的政府哪能說收回就收回？虛與委蛇罷了！前幾年，蒙人鬧獨立把當俄人當靠山擠光了華商，不曾想這幾年俄人內亂自顧不暇，任他們自生自滅。蒙人短槍缺兵，更缺沒有就活不下去的茶磚，所以他們纔想了這麼一出權宜之計，外蒙這幾年一直處於半獨立狀態，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
郝莉和鄭徵西都沒說話，靜靜聽史本杉徐徐道來。
“”史本杉扭頭，見鄭徵西似乎不太願意聽他這麼長戲，眼巴巴地盼着他講關於尼娜的消息，這才言歸正傳，“問題是，聽說胡和魯已經逃出了外蒙，尼娜前兩天剛被他的親信接走，去了恰克圖——那地方的漢名叫買賣城。”
“你通知莊遜夫婦了嗎？”大約3個月前，鄭徵西還在倫敦見過他們一面。莊遜先生準備帶他太太先在巴黎郊外先安定下來，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你知道莊遜夫婦剛剛在法國安定下來，我還沒有機會細問尼娜是否願意回到她父母身邊，所以也不想他們再來回折騰。”
鄭徵西皺着眉頭問：“那你知不知道尼娜是自願成婚的，還是被逼成婚的？”
“雖然一開始他們相識是受人操控，但和他結婚應該是她自願的。”史本杉想了想，還是決定和盤托出，反正日本人覬覦外蒙早就是公開的祕密，“尼娜和莊遜醫生在東北走散後，輾轉流落到了一個白俄歌劇團。她在庫倫演出的時候遇上了胡和魯……這人有勇有謀，又不畏強權，三番五次劫富濟貧，因此深得民心，是日本人最想拉攏的人民黨領袖，認爲他是用來製造蒙古傀儡的最佳人選。他們把胡和魯請去看錶演，之後又弄來了劇團裏最年輕貌美的幾個白俄姑娘作陪，胡和魯就這樣看上了尼娜……沙皇還在的時候，胡和魯去過聖彼得堡的士官學校進修，他會漢語，又會俄語，和尼娜溝通沒問題，聽說他們認識不久就結婚了。”
“看來這日本人也真夠雞賊，外蒙獨立又不是光靠嘴皮子，沒有過硬的軍事實力根本成不了事，日本人先向胡和魯伸手了援手，給他提供造反需要的軍火，又指使他選擇俄人後裔尼娜當太太，怎麼聽就像是聲東擊西故弄懸虛，企圖分散國際社會的關注，讓人忽略胡和魯背後真正的靠山是日本。”
聽了這話，史本杉不由得一愣，心下也認同鄭徵西的一番分析。
突然想到什麼，鄭徵西問：“金昆廷事先知道嗎？”總覺得這人沒安好心。
“昆廷不是日本人。我也不認爲昆廷事先知道這件事兒。日本軍方派來滿蒙這邊暗中活動的少校叫宮崎翔。”史本杉把金昆廷摘了出來。
郝莉笑了笑，“如果是金昆廷知情不報呢？”
史本杉正色道，“他爲什麼要知情不報？”
“老天爺才知道！”
鄭徵西靜靜看着他們你來我往的爭論，沒有發表看法。
尼娜的經歷也太曲折了，聯想到自己的過去，郝莉驚歎道：“我的個老天爺！又是一個苦命的姑娘！”
“胡和魯有多大年紀？”鄭徵西又問，顧不上不理會郝莉的感嘆。
“很年輕，只有26歲。長的一表人才，身高和我差不多，在蒙古人裏頭算是高個子，看上去特別陽剛，我要是女人也會愛上他。”
鄭徵西和郝莉同時怪異的看了史本杉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