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到處擠滿了趕着喫早點的人潮。
方承越和鄭徵西一樣,都是喫廣式早點長大的。方承越雖然在此地出生,卻不像土生土長的津門人,離家久了對本地小喫生有一種故土難離的牽掛。後來去了美國求學,他早上的飲食習慣反而有些偏西化。
一條街快走到街尾。街上的首飾鋪、茶葉鋪、典當鋪等和早點無關的鋪子似乎剛剛開門,裏面冷冷清清沒有一個顧客。鄭徵西佇立在一家早點鋪子門外,看到食客把裏裏外外塞得滿滿當當,嘈嘈雜雜的聲音不絕於耳。
她剛回國,對這種吵吵鬧鬧的環境難免有點不適應,腳下一頓,就不太想進去。
何曙亮去停車了,何曙光跟在後面。他對徵西的脾性多少有些瞭解,見狀忙走上前問方承越要不要進去清場。
“不用了!”徵西心虛的說,雖說現實和想象總是有差距,她倒也不想得到這樣特殊的照顧。喫頓早點,何至於這麼大張旗鼓地趕人家出來。
方承越說:“這不難辦,我過去點兩份早點,等一下我們去車上喫。你想喫什麼?”
“煎餅餜子和豆漿。”
向跟上來的何曙亮要了車鑰匙,方承越便打發何氏兄弟去用早點,二人高興地撥腿就不見了影兒。他給自己點的是牛肉燒餅和羊湯,給了店家兩塊大洋的小費,很快就用托盤把早點端了出來,車子停在附近一處安靜的街口,他把早點端上車。
“早點一來就這麼大一份,一個煎餅餜子就把人給喫撐了。”車上的空間有限,難免縮手縮腳閃不開。對着方承越,怕自己喫相不好看,徵西雙手拿着煎餅餜子,有些發愁,感覺無從下口。
方承越說:“趁熱喫吧,北方人實誠,弄的沒那麼講究。”
“還是廣式早點精緻、不但賣相好,還樣樣可口,各種不同的茶點一小份一小份的上,在茶樓裏拿份報紙,慢慢看、慢慢喫。”
方承越神態溫和,輕輕揉了揉她額前的頭髮,很自然的說:“下個月就回寶安城了。到時候,我帶你去茶樓喝茶!”她的這點嬌情,在他看來也很可愛。
徵西一聽,一瞬間就聯想到了寶安城方家大院裏的老老少少。心中忐忑,臉不知不覺間就泛了紅,有些嫌棄的看了方承越一眼,噘起嘴抱怨說:“噯!你弄亂了我的頭髮。”
方承越笑了笑,聲色不動地把話題岔開,“給我嚐嚐你的煎餅餜子。”
徵西把雙手拿着的煎餅餜子,送到方承越嘴邊。他大口一咬下去,煎餅餜子頓時缺了個角兒。她順着缺了一角兒的地方又咬了一小口——果然名不虛傳,好喫的不得了!
趁她停下來,方承越說:“來,嚐嚐我的羊湯。”他用勺子喂她。
白而濃厚的羊湯,透過香菜和芝麻花生醬也能聞出羊肉本身的香氣,不腥不羶,一看就是長時間熬製而成。
徵西有些難爲情,不想接,看他臉上有一種執拗的堅持,就嚐了。味道比庫倫的羊湯更加有層次感。
方承越見她喜歡,一邊喫,一邊不忘喂她——他不緊不慢的動作真穩重……徵西臉皮到底沒那麼厚,一直留意着四周的動靜。
聽到外面的車喇叭響,方承越頭也不回,只顧喂她。
越過他的肩頭,鄭徵西看見有一輛車子經過,駕車的是一個穿火紅色大衣的年輕小姐——她剛回國,沒想到國內竟然也有會駕車的女子。
因此特意又看了一眼。
鄭徵西眼神好,發現車上的女子和她隔窗相望,一晃而過的驚鴻一瞥——只覺得她的臉和她衣服的顏色一樣惹眼。
方承越把車子徐徐開到宮北大街附近另一處安靜的衚衕。
方宅到了。
鄭徵西留意到剛剛經過的那輛車子停在外面,心中猜測着這位來客的身份。方承越一副無所謂的神情。他對不關心的事情,總是顯得態度淡淡的。
整個大院佔地面積將近20畝,裏面又有十來個院落,房屋加起來超過兩百間,除了正堂廳房廂房、書房佛堂,還有一棟宗祠樓。曾經是一戶石姓大家的祖屋,當年方老太爺接手後並未大規模整改。古樸精美的木雕、磚雕保留了津門民居的特色。
方老爺子病故第二年,方督軍調往江南任職,全家人都隨他遷了過去。方承越讀大學那會兒,先是一個人帶着家僕住在這裏。第二年,方夫人派承鈺過來照料他的飲食起居。承鈺在天津衛認識了她的前夫……
後來方承越留洋,方家老宅一直閒置至今。
眼下有名有姓的大家族多數都在往治安好的租界裏搬。
前陣子方督軍盤算着既然自己已經落葉歸根,將來子孫們又不會回北方發展,老宅子空着也是空着,還不如將它賣了。
即將接手的新業主曹三小姐曹念和方承鈺感情甚篤。今年春上因新婚丈夫動手打傷她,據說爲此要鬧上法庭,對方也來自有名有姓的大家,丟不起這個人,迅速請來律師辦妥離婚……離婚後她用分得的賠償費入股表姐和表姐夫開設的家館。表姐夫婦不但聘請有留洋歸國的教員教語文數學和科學,還聘請了一位英國教師教英文。
那些重視女兒教育的開明家庭,接受新鮮事務的程度高,紛紛把女兒送到他們的家館。
私塾辦得有聲有色。學生越來越多。不但教員不夠,連教學場地也急需擴大。入秋的時候,曹念表姐要隨表姐夫去美國繼承一筆遺產,臨走前把私塾盤給她。
曹念全面接手後,希望給學生們更系統正規的新式教育。她手上有些閒錢,聽說這棟宅院要賣,就託人和方宅的總管談妥了價格……
下了車,進了大院門,鄭徵西跟着方承越穿過長長的甬道,七轉八拐,來到方承鈺的院子。
還沒進去,就聽到素素小鳥一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素素在倫敦治好了耳疾,雖然聽力只恢復了七八成,但早已不需要助聽器。有了弟弟後變得特別愛說話。
“素素,想不想三姑?”一把年輕的女聲聽上去很溫柔。溫柔中帶着幾分爽利。
是曹三小姐。
只聽素素脆生生的回答:“想!”
“哪裏想呢?”
素素笑得咯咯地,說:“這裏,還有這裏。”她一定是在用手指。
“三姑也想素素呀!”
方承越和徵西走進去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火紅大衣的女子將素素抱起來,轉了一個圈,惹得素素的笑聲更大了。
他們站着沒動。
倒是一邊的承鈺看見他們,連忙說:“素素,快看誰來啦?”
素素一扭頭,發現方承越和徵西,頓時從紅衣女子的懷中掙脫下來,眉開眼笑的直朝方承越身上撲,“小舅舅,抱!”
方承越將素素抱起來。小姑娘馬上伸手去勾身邊的徵西,叫道:“小舅媽好,小舅媽過來呀!”她一隻小胳膊摟着一個,軟軟嫩嫩的小嘴一會兒親親這個,一會兒親親那個。
徵西看了看素素額頭上火紅的脣印,聞着她身上沾染的香水味兒,眼角的餘光從那紅衣女子臉上掠過,發現她定定望着他們的眼神,似乎頗有點複雜。
小姑娘在倫敦時,逮住機會老是喜歡這樣纏着他們。她的小胳膊短,他們只能捱得離她很近很近——這是他們3個人之間的小樂趣,她對這個親親抱抱互相抵額頭的小遊戲玩得上了癮,因爲她發現她最愛的小舅舅也樂在其中,絲毫不覺得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