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馬車行至山池院,天光已大亮。

    桓煊走在楓林小徑上,透過枝葉看見朝陽在檐角和屋瓦上躍動,小小的院落籠罩在晨曦中,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

    隨隨早已醒了,她休息了一日,熱度徹底退了,人還有些疲憊,不過還是早起在屋裏練了會兒拳,沐浴更衣,用了點薄粥,這才躺回牀榻上。

    此時她正懶懶地靠在隱囊上,手握一卷棋譜,看着解悶。

    聽見屋外傳來婢女問安的聲音,她有些詫異,坐起身,放下棋譜,正要下牀相迎,桓煊已走了進來。

    他的臉色蒼白中透着微青,眼中有血絲,似乎一夜未眠。

    隨隨納悶道:“殿下不是去兵營了嗎?”

    話音未落,她已落入了男人的懷抱中。

    他緊緊摟着她,把臉埋在她頸項間:“別動,讓我抱一抱。”

    隨隨感覺他身子微微發顫,心臟跳得很快,她遲疑了一下,擡手撫了撫他的背脊:“殿下怎麼了?”

    桓煊不回答,只是緊緊地抱着她,把她箍得有些生疼,良久方纔鬆開些:“宮裏出了點事,沒去兵營。”

    隨隨心頭微微一動,宮裏出事,很可能是陳王的屍首被發現了,算算時日也差不多該有人找到了。

    她知道桓煊與這五弟並不親近,但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看見弟弟慘死,想必是不好受的。

    隨隨並不爲殺死桓炯後悔,但看見桓煊如此,心裏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定了定神道:“殿下從宮裏來,這時候還沒用過早膳吧?”

    只是尋常的一句噓寒問暖,桓煊卻莫名生出一種寧謐安心的感覺,無論如何天地間還有這一方角落,這一方角落裏還有一個完全屬於他的人。

    他把她摟得更緊,把臉埋得更深:“我要喫你做的雞湯麪片,還有鼓樓子。”

    隨隨道:“殿下不是不喫羊肉麼?”

    桓煊強詞奪理:“那肉不腥不羶,不腥不羶的不是羊肉。”

    “民女這就去給殿下做,”隨隨道,“殿下鬆鬆手。”

    桓煊道:“你病還沒好,等病好了再做給孤喫。”

    頓了頓:“現在讓孤抱着,孤不餓。”

    隨隨無可奈何道:“殿下昨夜沒睡好吧?

    去牀上歇息吧。”

    桓煊道:“孤從外頭進來,還沒盥洗。”

    “民女給殿下去打熱水。”

    隨隨溫聲道。

    桓煊感覺整個人都已泡在了熱水中,板着臉道:“誰要你伺候了,病還沒好,折騰什麼,回牀上去。”

    說罷把她推回牀上,塞進被子裏,自去淨房中盥洗,換了寢衣出來,上牀從背後抱住她。

    他疲憊到極點,反而睡不着,貼着她的耳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鹿隨隨,你的名字是哪個字?”

    隨隨心頭一突,緩緩調勻呼吸:“民女也不知道,阿耶阿孃都不知字,只是叫着順口。”

    桓煊輕哼了一聲,他叫人查過這女子的戶籍,上面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貧寒人家的女子大抵是這樣,取個小名只是家人叫着順口。

    他想了想道:“孤替你定一個。

    高嬤嬤教過你《詩經》麼?”

    隨隨心頭一凜,抑制不住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勉強穩住心神:“還沒有,只學完千字文。”

    桓煊把她的手攥在手裏,她的手不算小,也不柔,但手指修長,手心乾燥,有力而穩定,他很喜歡。

    他撫了撫她的手道:“詩經衛風中有一首詩叫做《有狐》,裏面有兩個字可作你的名字。”

    隨隨的心臟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的小名除了家人只告訴過桓燁,桓燁是絕不可能將這種事告訴別人的。

    桓煊不可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可即便明白這一點,她還是忍不住心悸,彷彿冥冥中有天意似的,叫人不寒而慄。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桓煊唸了一句,隨即自言自語似地道,“不妥,綏綏是獨行貌,太孤悽,還是跟隨的隨好,從今往後你就隨着孤,再也不會讓你落單……改日孤教你寫自己的名字……”

    他的語聲漸漸低下去,鼻息慢慢變沉。

    隨隨一動不動地僵臥了一會兒,待確定他已睡沉不會被驚動,這才輕輕抽出手,小心翼翼地從他懷抱中鑽出來,起身去了外頭。

    桓煊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發現懷裏的人不見了,他下意識地皺眉,隨即聞到一股微帶焦味的麥餅香氣。

    他坐起身,披上衣裳下了牀,走到廊下,果見鹿隨隨又支起了她的胡餅攤子。

    鼓樓子的香氣一蓬一蓬地從鐵爐子上升起,像一團團溫暖的雲,鑽進他的肺腑裏,讓他的四肢百骸都暖熱起來。

    女子站在庭中,背對着他,烏髮隨意地綰了個圓髻,病了一場肩背薄削了不少,看着幾乎有些伶仃。

    桓煊皺起眉道:“鹿隨隨,說了讓你躺着養病,怎麼不聽話?”

    隨隨轉過頭衝他一笑:“民女是粗人,整天閒躺着反而要生病。”

    說着熟練地用手中竹筴把鼓樓子翻了個面:“殿下先去洗漱吧,一會兒就能吃了。”

    桓煊回屋中洗漱,整理好衣裳回到堂中,隨隨用盤子端了切好的鼓樓子進來,食案上擺了魚茸粥和幾樣清淡的小菜。

    羊肉鼓樓子味厚,配上清淡鮮甜的魚茸粥剛好。

    桓煊執起玉湯匙:“你也一起喫。”

    隨隨道:“民女早晨起來喫過了,眼下還不餓,看着殿下喫就行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用小風爐煮茶。

    她煮茶沒什麼手法可言,隨手抓一把茶葉搗搗碎,待銅銚子裏水沸了,把茶粉倒進去,也不管一沸兩沸的,估摸着差不多就往裏加調料。

    桓煊在一旁看得眼角直跳,終於還是忍住了什麼也沒說。

    隨隨煮了茶自己不喝,給桓煊倒了一杯:“肉餡油膩,殿下解解膩吧。”

    桓煊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撂下杯子,捲起袖子道:“你讓開,孤來煮。”

    說罷叫內侍去清涵院中取他常用的茶爐、茶釜和茶碗。

    隨隨讓出位子給他,另外搬了張小杌子來,託着腮看他煮茶。

    他煮茶的樣子很漂亮,神情專注,姿態優雅,動作行雲流水,端的是賞心悅目。

    隨隨再次在心中感慨,齊王殿下真是個講究人。

    桓煊將黑釉茶碗放在她面前:“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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