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桓煊知道阮月微有個庶妹,比她小三四歲,小時候曾跟着嫡母進過幾次宮,是個很普通的小姑娘,有些怕生,侷促畏縮地站在嫡姊身後,像個灰撲撲的影子。

    大公主又道:“那小娘子在家中行七,兩年前曲江池上巳賞花宴,阮家來了幾個女眷,她也在其中。

    比太子妃和他們家六娘子身量短些,粉團臉,略微有些胖,很害羞,與人說話怯生生的,還未開口臉就漲得通紅……你大約是不記得了。”

    桓煊經長姊這麼一說,印象中似乎是有這麼個人,可印象仍舊是模糊的,站在姊妹們身邊像個影子。

    他淡淡道:“怎麼回事?”

    大公主道:“太子妃嫁入東宮三年一直無出,如今纏綿病榻,兩個良娣又有了身孕,阮家便有意送六娘子進東宮,他們家六娘子你也知道的,相貌才情不輸太子妃,父親回京後又遷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雖無世子位,卻簡在帝心。

    阮家想送她入東宮,與其說是給太子妃當助力,倒不如說是有備無患。”

    “這是寧遠侯老夫人的意思,長房自然不樂意,但兩個良娣出身也不低,眼看着太子妃身子骨每況愈下,若是哪個良娣母憑子貴成了皇后,阮家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她一邊說一邊覷着桓煊神色,見他仍舊面無表情,接着道,“太子妃自是不肯,於是召了母親入宮,不久後,他們家便送了庶出的七娘子入宮與嫡姊作伴,多半是想讓七娘子代替六娘子入宮。”

    阮七娘相貌平平,性子又軟,即便受寵也越不過阮月微這個嫡姊,若是誕下男孩,太子妃抱過去養在膝下便如自己親生的一般,她甚至無需費心思拿捏她,因爲她生母還要看主母臉色過活。

    這樣的手段在宮中和高門內宅裏司空見慣,阮月微是阮太后教出來的,用起來自然也得心應手。

    以前桓煊或許還會詫異一下,但經過趙清暉的事,阮月微無論做出什麼都不會令他驚訝了。

    “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罷了,”大公主嘆了口氣道,“壞就壞在她庶妹已定了親,是個寒門出身的進士,姓魏,補了祕書省正字。

    兩年前芙蓉苑曲水流觴他奉旨侍宴,兩人大約就是那時候看對眼的。”

    她眼中有憐憫之意:“那士子出身清寒了些,但進士出身,起家清流,前途無可限量。

    寧遠侯大約也不指望這性情柔弱、姿色平平的女兒能給靠婚事給家裏帶來多少助益,結下這門親事也算提拔後進。”

    後來的事不用她說桓煊也能想道,阮月微嫁進東宮三年沒有誕下一兒半女,阮家需要另一個女兒鞏固他們與太子的聯繫,長房不願便宜三房,太子妃不願被堂妹取而代之,便想讓柔順好拿捏的庶妹進宮借腹生子。

    至於定下的親事,對寧遠侯府來說,與一個寒門士子解除婚約不費吹灰之力,壓根不需要考慮。

    大公主沉沉地嘆了一聲:“誰知阮七娘外柔內剛,卻是烈性子。

    寧遠侯剛把婚事退掉,她當晚便在家中自縊了。

    聽說從東宮回家時太子妃賞了她許多金玉簪釵和綾羅綢緞,她將那些東西全都攤在榻上,踩着那些東西把自己吊上了房梁,聽說用的宮綾還是太子妃賞的。

    寧遠侯府對外只說得了急症暴斃,但紙包不住火,事情還是傳了出來。”

    她頓了頓又道:“本來誰都當那寒門士子結寧遠侯府這門親事是爲了攀高枝,誰知竟是個癡心人,聽說心上人不明不白死了,上侯府的門要個說法,寧遠侯許以重金和前程,他都不要了,不管不顧地鬧了一場,如今被貶去嶺南做縣丞了,本來好好一樁姻緣,真是造業……”

    大公主把這件事告訴桓煊,不過因爲和阮月微有關,說完也就完了。

    哪知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待長姊走後,桓煊叫來府中僚佐:“近來有個姓魏的祕書省正字被貶去嶺南做縣丞,你去打聽一下是哪個州哪個縣。”

    ……

    齊王掀起的一場軒然大波以他交出虎符告終,朝野上下議論了一陣,也就漸漸平息了。

    轉眼又到了清明時節。

    東宮裏,阮月微將親手準備的祭品、抄寫的經文交給疏竹,長長地嘆了口氣:“姊妹一場,你替我去好好祭奠一下。”

    一邊說着,眼淚便沁了出來:“終究是我害了她……”

    疏竹皺了皺眉,勸解道:“娘子待七娘仁至義盡,讓她進宮也是爲她着想,太子殿下的良媛多尊貴,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七娘偏要去嫁一個孤寒的九品官,雖可憐,也是個糊塗人,娘子何苦爲個糊塗人傷神,壞了身子多不值當。”

    阮月微掖了掖淚道:“話不能這麼說,我雖是爲了她好,她卻還是因我而死。”

    疏竹道:“娘子怎麼能把這事往自己身上攬,七娘若不願意,就該說清楚,她那麼樣說,誰都當她是因爲羞赧半推半就,誰知她是真的不肯?”

    阮月微嘆了口氣道:“死者爲大,別說了,終究是我這做阿姊的有錯。

    一會兒你開我的小庫,額外取五十端宮錦宮緞給她姨娘。”

    疏竹道:“娘子就是心腸軟,上回已經賜了那麼多財帛,如今又賞。

    這些倒也罷了,單說娘子貴爲太子妃,還帶着病呢,這幾個月都誦了多少佛經,抄了多少經文了?

    奴婢數也數不清。

    娘子已經做到這個份上,切莫過意不去了。

    奴婢說句不中聽的,七娘有這樣的阿姊,還使氣任性,說到底是自己福薄。”

    阮月微臉色一沉,擰眉道:“不可胡言!”

    疏竹連忙告罪:“奴婢失言,請娘子責罰。”

    阮月微緩頰道:“我知你心直口快,你一會兒去侯府,當着她姨娘的面可不能說這些話惹人傷心。”

    疏竹道:“奴婢省得。”

    疏竹與兩個內侍出宮半日,替主人去庶妹的墳塋祭奠了一番,回到東宮時已是薄暮。

    阮月微聽說她回來,將她叫到寢殿中,屏退了其他下人,方纔問道:“祖母和母親如何?”

    疏竹道:“老夫人也爲七娘的事氣得不輕,心疾都發作了,好在這幾日已經好些。

    夫人也清減了一些,好在無恙,夫人對着奴婢千叮嚀萬囑咐,請娘子務必保重身子,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別再耗神爲七娘抄經了。”

    阮月微紅着眼眶點點頭,真正心疼自己的也只有母親了。

    她又問:“孫姨娘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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