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陽春三月,魏博城裏城外綠意盎然,節度使府的後園中一片杏雨梨雲。

    園中最大的那棵杏樹下襬着張石雕棋枰,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左右手邊分別擺着個棋笥,只見她用肉乎乎的左手從左邊棋笥裏拈出一顆黑棋,有模有樣地拍到棋枰上,接着又用右手拈了顆白子,踮着腳,整個人幾乎趴在棋枰上,這才把棋子擺到了對角。

    一個鼻尖微翹、虎頭虎腦的男孩蹲在一旁,雙手托腮看了一會兒,打了個呵欠:“蕭鹿,這有什麼好玩的,我們去校場上騎馬吧,我生辰阿耶送了我一匹小白馬,可神氣了……”

    那名喚蕭鹿的小女孩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去。”

    她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黑得幾乎看不出瞳孔,襯着微微泛青的眼白,像深秋的湖水一樣乾淨又冷清,她整個人也是冷冷的,從頭到腳纖塵不染,連指甲縫裏也是乾乾淨淨的,和節度使府中一羣成天舞刀弄棍、玩泥巴傻樂呵的小孩格格不入。

    男孩道:“那我們去比劍啊,我阿耶叫人給我打了把鐵劍,可比木劍威風多了。”

    蕭鹿忽閃了一下小扇子似的長睫毛,秀氣的長眉微微蹙起:“我要打譜。”

    小男孩搔了搔後腦勺,小大人似地嘆了口氣:“不是弈棋就是看書,有什麼好玩的。”

    蕭鹿擡起眼睛,一針見血道:“你不會弈棋也不識字,怎麼知道好不好玩?”

    段大郎愣了愣,隨即好脾氣地道:“那你教我好不好?”

    蕭鹿遲疑片刻,搖搖頭:“算了。”

    段大郎太笨,與其花力氣教會他,還不如自己和自己玩。

    段大郎道:“教教我嘛。”

    蕭鹿想了想道:“我給你做個題,你答得上來我就教你。”

    段大郎眨巴眨巴眼睛:“好,你問。”

    蕭鹿道:“一隻籠子裏關着兔子和雞,五個頭十四條腿,一共幾隻兔子幾隻雞?”

    段大郎張了張嘴:“等等,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蕭鹿耐着性子又說了一遍。

    段大郎撓了撓腮幫子:“雞和兔子關一起,雞不會啄兔子嗎?”

    蕭鹿:“……”

    段大郎又道:“你喜歡兔子嗎?

    我們去捉兔子吧。”

    蕭鹿忍不住想直言不諱問一問段大郎何以這麼笨,忽然想起高嬤嬤的告誡——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一樣,不能因爲別人在某事上不如你就冒犯人家,遂露出個禮貌的假笑:“……段大哥,你自己去吧。”

    說罷又低下頭去繼續打譜。

    段大郎現在滿腦子都是捉兔子:“那我去了,我捉只世上最漂亮的兔子送給你。”

    蕭鹿心道你怎麼知道世上最漂亮的兔子在魏博,不過高嬤嬤昨日說了,不能總挑別人的錯處,於是她點點頭:“謝謝段大哥。”

    不遠處的涼亭裏,隨隨懶懶地靠在桓煊肩頭,眯縫着眼睛看着杏樹下的兩個小小身影,發愁道:“這孩子怎麼總是一個人玩,也不愛動,成天不是打譜就是看書……”

    她頓了頓,乜了眼桓煊:“是不是隨你?”

    桓煊毫不猶豫地撇清干係:“你別冤枉我,你忘了那時候我和你玩得多好。”

    隨隨道:“也是。”

    雖然給雀兒挖地宮也算不上多正常。

    她一邊說一邊將腿擱到男人膝上:“今早練得太過了,腿有點酸。”

    桓煊自然地替她揉捏起來,力度不輕不重正合適。

    “別擔心了,”他一邊捏一邊道,“我們小鹿早慧,和別的孩子玩不到一起也正常。”

    隨隨嘆了口氣:“那天我問她最好的朋友是誰,她說是高嬤嬤……”

    桓煊忍不住揚起嘴角:“畢竟是嬤嬤一手帶大她的。”

    隨隨道:“她和我們都沒多少話說,只有和高嬤嬤在一起時有說不完的話。”

    她頓了頓道:“過年我們回一趟長安怎麼樣?”

    桓煊的手一頓:“怎麼忽然想起去長安?”

    隨隨道;“阿姊前陣子寄書過來提起這事,趁着這兩年邊關無事,回去看看也好。”

    突厥稱臣,吐蕃內亂,奚和契丹不成氣候,河朔軍打完突厥之後又在渤海平了一次叛亂,至今四五年邊關無事,等哪個部落再成氣候,至少也要再過幾年。

    隨隨望着女兒,目光柔和:“小鹿還沒見過她阿耶的家鄉呢,何況高嬤嬤年紀大了,她嘴上不說,可心裏還是想回故土的,高邁和關六他們正好也回去和親故聚一聚。”

    她說着來了興致,坐直身子:“我們七月末出發,一路走一路玩,到長安過年,上元之後再啓程回河朔怎麼樣?”

    桓煊道:“我們一起離開小半年不要緊麼?”

    隨隨道:“有北……”

    瞥見男人臉色,她連忙改口:“有段司馬和葉將軍坐鎮用不着擔心。”

    桓煊臉色稍霽,一開口卻還是酸溜溜的:“好在有段司馬替大將軍分憂。”

    隨隨撲哧笑出聲來:“段司馬都三個孩子了,你還爲小時候那點事過不去呢。”

    桓煊將她摟緊:“我就是嫉妒他能和你一起長大。”

    隨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不是沒人和你青梅竹馬。”

    桓煊這才發現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隨隨眯了眯眼:“聽說城南白龍寺的海棠花開得正好,不如我們去賞花?”

    桓煊道:“我知錯了,求大將軍給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說着替她捏起肩來。

    隨隨舒服地哼了一聲:“懶得和你計較。”

    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收起半真半假的醋意,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今日洛陽送來的消息,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插手吧。”

    桓煊接過來迅速掃了一眼,又將信箋原樣疊起來還給她,漠然道:“與我無關。”

    隨隨有些詫異,她知道桓煊看着冷,其實並非絕情之人,當初秋獮阮月微遇險,他義無反顧去救,如今趙家犯事,爵位被褫奪,家產被抄沒,人進了大牢,還不知會怎麼發落,秉公處置的話阮月微多半也要跟着夫家一起流放,按理說他不該袖手旁觀纔對。

    她挑了挑眉:“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桓煊沒將那些事告訴她,不過是因爲不願主動提起阮月微的事,此時既然問起,他也就直言道:“當初趙清暉設計你的事她知情,且樂見其成。

    她落得什麼下場都是咎由自取,我不會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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