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面上帶笑，卻是說着狠心的話語。
那人仍是雲淡風輕之色，只道：“前輩如此說，想必她是無事的。”
“帝君大智。”
老者話語微轉：“如此大智，又爲何做出此等愚事？”
“仁智於人。”凌華回道，平靜的眸中星辰依舊，看不出是何想法。
“當年，那孩子與帝君曾說過，‘契機’一出，命數輪轉，帝君若能成爲‘契機’，許多事，或許不會發生。”
凌華道：“即便是我做了‘契機’，也免不了亂世一場，又何必白白傷了那無辜的性命。”
老者虛目勾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能以弱小之靈，換得更少亡魂，豈不更好？”
“兩者博弈，只以生死數者作爲憑依，非仙者所爲。”
“仙者當以蒼生爲重，忘凡絕情，帝君之資，生而爲仙，這情念煩擾何時生得？”
凌華微頓，繼而道：“若我即成‘契機’，即便許多事物能迎刃而解，也是表面，不若由凡心所引，或許那諸多癡怨才能得以圓滿。”
老者伸出右手，指向身側：“只怕以後，帝君徒增癡怨……”
雲煙有靈，染上了清晰顏色。
少女一襲血裙逶迤，青絲隨着滾滾煙塵肆意撩動，雙目冰冷卻裹着別樣情愫，低着眼簾看着他。
那人還是素白的衣裳，只有胸前殷紅一片，潤開了好大一片硃砂墨花。
謫仙半躺在她腳前，面上蒼白無力。
劍身有紅墨滴落，少女的手顫抖着，卻還是緊緊握在劍柄之上。
“她……是你的劫……”老者聲聲說道，就如同那年……神君與他說的一樣。
雲煙消散，仿若幻覺。
凌華收回眼神，只道：“無妨……”
“罷、罷、罷……”老者搖頭微嘆，“看來……老夫與那孩子的賭約是輸了……”
“帝君可知，老夫是誰？”
凌華拱手道：“不敢胡言。”
“自說即可。”
“前輩……應是鼎靈尊者。”
老者長笑幾聲，不由扶掌幾下，方道：“帝君聰穎非常，實在難得。”
“老夫便是神農鼎。”
凌華目光微閃，面上不驕不躁。
老者道：“老夫曾爲神農大帝煉製無數仙丹妙藥，數不清救了多少性命生靈。大帝念老夫微微功德，助老夫開智聚靈，得以此身。大帝消失此界，卻將老夫留在此處，老夫一直不甚其解，如今想來，便是要等你的吧。”
“凌華惶恐。”再言拱手，凌華恭敬謙和。
“帝君無需過謙，此番再去，且……帶上老夫便是。”
老者指尖一揮，一道青記打在凌華左手背上，一閃無蹤。
“帝君且記，仙者無情，方成大能，若起凡心塵念，終有艱難時候。”老者退將半步，衣衫化霧，“帝君……你要知道，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老者身影散去，只有聲響迴盪:“九絃音斷紅塵事，明月照，煙雲消，身無綵鳳，浮華鎖情妖……”
眼前景物慢慢豁然，紗幔撩動，月白衣裙漸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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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月跌落下去，蕩起煙塵淼繞。
忽有幾道綠光飛來，縈繞身側，仔細一看，原是許多水一樣的霧珠浮在空中，時分時聚。
身下驟起一片火海，燒紅了眼底，凌月下意識地縮手站起。
火舌肆意，片刻間將衣裙燎去了邊緣。
凌月起身飛躍，頭頂卻似有一層看不見的物質，柔軟韌性，衝撞不破。
火焰陡然升騰，避不可避。
凌月只覺氣力似被火焰吞噬，迅速消失，再一次跌落下去。
周身的靈力結在身體四周，睜眼看去，那些淺綠的水珠已經匯聚了過來，彷彿在等着她力竭，好與她一同融合再煉化了一般。
脣舌乾涸，一直鎖在眼裏的酸澀涌起，然而……卻只有一滴淺淚悄然落下，落在半空就被蒸騰了去。
“凌……華……”
低喃長思君知否，魂消尚念月下眸
原來……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灑脫，原來……再見一眼也是不夠。
苦澀難消，心回不甘。
如果他不曾現在出現，或許沒有這樣痛苦……如果他沒有離她半步，又怎會被那人扔進這裏……
凌月猛然一驚，腦中思緒紛亂，竟是起了令她難受的念頭。
“恨嗎？”
朦朧聲音忽然響起，帶着一點回蕩，聽不出音色。
凌月四下探看一番，依舊是火焰熊熊。
“恨吧？”那聲音如影隨形，纏綿蠱惑，“恨吧……他明明可以一直保護你的……”
“他可以將你帶在身邊，你就不必在青丘苦苦等他。”
“他的仙府安全寧靜，你就不會被蛇妖下毒帶下山來。”
“你也不會進入這兇險的陣中，你也不會被那惡道盯上。”
“其實，只要他守在你身邊，你也不會落入這裏。”
凌月緊捂雙耳，蹲下蜷身，一張小臉埋在膝頭，雙肩瑟瑟，口裏低聲嗚咽。
那聲音卻半分沒有減弱，好似就響在她腦裏一般，似遠卻近，直惑心底。
“他爲什麼不帶着你？”
“他爲什麼不護着你？”
“因爲你是個半妖……你不過是個半妖……”
“他是萬人敬仰的仙者，你卻是天理不容的半妖……”
“區區半妖……你不過是，區區半妖……”
凌月十指緊緊抓在發下的皮膚上，生疼的力道半點也沒減弱腦裏的煩躁，意海之中暖意漸升，火靈蠢蠢欲動。
緊闔的瞳下也有紅光升起，腦中的聲音也漸漸凌亂詭譎。
“上仙……”
“半妖……”
“上……仙……”
“半……妖……”
“不……”沙啞的聲音輕輕鑽進耳裏，那是……自己的聲音……
素白的衣袖在記憶中呈現，彷彿依舊孩童模樣，仰望着那少年臨風的背影。
“不……不是的……”十指放鬆了力道，意海中，驟起一片清涼。火靈的溫度被淹沒，心間的煩擾霎時平復。
“不是那樣的……”少女的聲音輕輕響在火焰之間，“凌華……不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