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雲昭動動脣，手間緊握一下，拿過第二盞茶。
步崖順勢收起托盤，見一旁錦霜正在起身，便上前攙扶。錦霜就着步崖的力氣站穩，紅着眼眶深深看了看母子二人，便與步崖一同離開了。
百里雲昭默不出聲地看着手裏的茶水片刻，終是一咬牙，走到冷雲雅的跟前雙膝跪下。擡眼看着她的眼，將手中茶恭敬遞上，道：“娘，孩兒不孝，您撫養孩兒多年，孩兒卻要先行離開，您的養育之恩孩兒無法回報，唯有日日夜夜爲母親祈願，已期母親世代平安。”
話雖如此，百里雲昭心裏仍是一片苦澀——他並沒有三魂七魄，乃是靈珠投生於一具死胎當中，一旦捨棄了這肉身、他便只是一顆靈珠，縱使這是令天下修真人趨之若鶩的神物，但於他而言又能怎樣呢？如白澤神君在夢中所言的，變回靈珠的他，會回到他應該回去的地方，只是那時，他又是否還有這塵世的記憶，是否還能爲他的依兒、他的父母、他的兄長朋友祈願，他那一身無比的靈力，又是否當真可以庇佑他們世世代代……
冷雲雅一錯不錯的看着自己的小兒子，彷彿在一瞬間，她意識到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這個兒子自小的力氣就大於常人，性子也是耿直莽撞，從會走路以來，登門告狀的人簡直就是絡繹不絕，單單在京城裏，他和依兒的闖禍單子已然是罄竹難書。只是這倆孩子頗有靈性，被兩人捉弄的人多少都是因爲做了什麼壞事，她與錦姐姐的身份放在那裏的，若是有人告狀，指不定還會被查個底兒朝天，久而久之，即便她聽聞小兒子又惹事了，也沒人來告狀了。當然，即便還有膽子大的來告狀，她也不會搭理。
原以爲以兩個孩子的感情會早早成婚，她亦可以早早抱上小孫兒，可不知道爲何，自家的小子開始躲着依兒了。冷雲雅左右想不通，但看他隱忍的樣子，只覺得許是他不好意思了便也不再提了，想着王孫貴胄之間，晚些成婚的比比皆是，倒也當真不用着急。可轉眼之間，卻有人告訴她，她的兒子、是顆靈珠……
百里雲昭看着冷雲雅眼底的痛意，用力忍下淚，咧嘴一笑：“娘不必難過，孩兒可是靈珠，靈珠是神物，不死不滅，孩兒可以長……”生不死……
話未落音，冷雲雅突然從椅上滑跪了下去，一把抱住他，力氣之大，讓他來不及躲開，茶盞掉落，茶水潑灑在兩人衣上。
百里雲昭怔愣着，母親抱着他，身體微微顫抖，衣裳被她抓的生緊。低低的嗚咽聲在他耳邊響着，是她強忍的哭泣。眼眶一潤，百里雲昭回抱過去，卻不敢再道一聲“娘”。
不知過了多久，冷雲雅鬆了手，身子靠後面對着百里雲昭。
百里雲昭看着她愈發通紅的眼，滿肚子的寬慰話怎麼也說不出來。卻是冷雲雅溫柔一笑，擡手撫在了他的額角。
“娘不管你是什麼，娘只知道、你是我兒子，這輩子都是我兒子。”冷雲雅聲音嘶啞，卻也極盡寵溺，“我的兒子無須怕什麼，無須擔心什麼，你想做的、娘都支持。你放心，娘會好好的，依兒也會好好的，別怕，娘一定、一定……好好的……和依兒一起……好好的……”眼淚仍是流了下來，燙的眼睛生疼。冷雲雅死死地睜着眼，定要將他的模樣刻進骨子裏、
百里雲昭哪裏不明白，這能忘記煩憂的藥，她也不會喝了。擡手抹着她眼角的淚，百里雲昭低聲道：“娘……”
陽光在慢慢落暮，手心裏的手仍舊沒有半分溫度，凌月略顯呆滯地看着牀上的人兒，不時地摩挲一下她的手。
凌華靜靜守在一旁，忽而擡眼看向外間。
腳步聲越來越近，凌月輕輕一顫，轉眼看去。
百里雲昭走進，微微笑道：“帝君……”
不過一兩個時辰不見，少年的面容卻是憔悴了不少，哪裏還有意氣風發的模樣。
凌華點點頭，將那琉璃瓶遞給了他。
百里雲昭接過，道：“帝君，我與媳……凌姑娘說幾句話可好？”
凌華微一頷首，徑直走了出去。
凌月不說話，見百里雲昭過來，這才放開沐落依的手，站到了一邊。
百里雲昭對她笑笑，順勢坐了過去，握住沐落依的手時，仍是僵硬了一下——這般冰冷的手，沒有時間了……
想着，百里雲昭擡眼看着凌月，露着沒心沒肺的笑：“媳婦兒。”
凌月張張口，看着他逞強的模樣也笑了笑，應了一聲：“嗯……”
百里雲昭更樂了，彷彿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凌月心口愈發疼痛，卻是愈發溫柔地笑着。
凌月面上笑容一僵，囁嚅着說不出話——有啊、她有啊，她也可以救依兒的，她知道，她也可以的……
“別這樣，我不是要怪你。”許是她反應太過明顯，百里雲昭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趕緊補了這一句。
凌月搖搖頭，垂下眼道：“我知道你不怪我，我只是怪自己罷了。”
百里雲昭怔愣了一下，方笑道：“其實我早該知道，爲何會一見面就覺得你非常熟悉，其實不過是因你身上的靈珠氣息罷了。雖然你身上的靈珠被封印的很好，可我還是感應的到……”
兩人微默了一會兒，百里雲昭接着道：“我與你是不同的。”
凌月擡眼看他。
百里雲昭：“我是土靈珠投生，神物現世、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吧？”
凌月默認。
百里雲昭淡淡道：“你不同，帝君一定可以幫你取出靈珠的，你還可以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而我……爲了救依兒也好，爲了親人也好，我不能留在這裏。就如白澤神君所說，我終歸要回到我的地方，回到……土靈珠的地方。”
凌月雙目一紅，眼淚止不住地流。
百里雲昭慌慌起身，在她跟前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唉唉!別……你……你別哭……”
見凌月如何也止不住，百里雲昭反而不慌了，輕聲道：“其實……能在這世上走一遭，我已是很滿足了……”能有溫暖的家，能有肝膽相照的朋友，能有……刻骨銘心的愛人……
凌月是哭着走出去的，百里雲昭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她怎能再去打擾。一出房門，便看見凌華站在院中，白袍輕動，宛如歲月靜好。凌月想也不想地衝了過去，凌華順勢展開手，她便撞進了他的懷裏。
溫暖的味道包圍，凌月肆無忌憚地哭着，他扶着她的發，不輕不重，卻讓她漸漸安心。
哭聲變爲嗚咽聲，又慢慢地變成抽泣，最終，她輕聲地道：“凌華……對不起……”
原是她自己的懦弱才選擇了逃避，她卻隱隱在怪責他。爲何他不能用她體內的靈珠救依兒，爲何他不能保她平安，爲何一定要犧牲雲昭……即便她非常清楚，身爲土靈珠的雲昭不可能長留於世，但她仍忍不住的希望，希望他能解決一切，希望他能幫助雲昭，起碼……讓依兒還能清醒過來，還能與雲昭好好在一起，不論多久……
可是……他也沒有辦法……
所以她無理的嘔着氣，一直不去搭理他。
其實，她一直都清楚。
她體內的靈珠若能安然取出，他又怎會遲遲不動，這一切，不過是她將自己的懦弱轉移到他身上罷了。
到頭來，卻是雲昭安慰了自己……
凌華拍拍她的小腦袋，由着她賴在懷裏。
屋內，百里雲昭靜靜地看着沐落依，她面色極盡蒼白顯得頭髮烏黑了許多。他輕聲地笑了，伸手撫着她的發，慢慢地畫着她的額、她的眉、她的眼……
“依兒……”百里雲昭低低喚着，“娘子……”
娘子……我的……娘子……
粉色的小裙子在跳躍，那時年幼的小姑娘笑聲清脆，一路小跑着到了小小子的跟前，歪着小腦袋，咯咯地笑着：“欸！雲昭哥哥，皇爺爺今兒賞了我一對兒玉如意，說是以後做我的嫁妝呢！”
小小子揚揚眉，道：“哦？玉如意我看得多了，還是還回去讓皇爺爺賞點別的吧？”
小姑娘又笑：“那是我的嫁妝，管你喜不喜歡呢。”
小小子煞有其事地道：“哼，你本就是我的娘子啊，你還想嫁給旁人？”
你本就是我的娘子啊……
百里雲昭笑着，眼裏便哭了。他一遍遍地撫着她的臉，嗚咽着、低聲地喚着：“娘子……”
“娘子……”
“娘……子……”
往後……你該是別人的娘子了……
百里雲昭收回手，道：“依兒……你一定……一定是最美的新娘……我只要……只要你能幸福，便好了……”
拿起琉璃瓶打開，百里雲昭擡起右手，指尖聚靈化刃，猛地插進了自己心口。一聲悶哼，百里雲昭臉色煞白，慢慢抽出靈刃，一滴心口血滴落進琉璃瓶。
淡色的液體被血珠渲染，一時間流光溢彩，煞是奪目。然而這美麗的東西，卻是能抹去他的存在。
百里雲昭片刻不停，將瓶中液體灌入口中，俯下.身去、輕輕覆上了她的脣……
依兒……
我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