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力道已經來不及卸去,系統話音一落,門隨之被推開。

    程榭之遊移的心思尚未收攏,他想,要是算上燕琅完全沒有記憶,第一個世界,那就可以算第三次了。結果一擡眼就對上轉過視線來的燕琅,他沉靜地坐在桌案後,面前擺着一盤殘局,指尖捏着一枚打磨光滑的棋子,像是已經沉思了許久。

    我又不怕他。

    程榭之抱着這樣的想法走進殿內。

    何況這又不是什麼可以瞞得住的事情。

    “你在下棋?”程榭之湊到他身邊笑嘻嘻坐下,廣袖一掃,棋盤上幾顆棋子被掃到一邊,他瞅了眼,將棋子復位,動作行雲流水。

    燕琅注意着他手上的動作,程榭之擺放棋子回原位時沒有絲毫思緒凝滯,自然地像是這盤棋局他已經看過無數遍,但實際上他只不過是方纔掃了一眼。燕琅落下一子,縱橫交錯的棋盤上局面出現新的變化:“這是南召流傳的一個殘局。方纔南召太子來拜訪我,給我帶了一本棋譜作爲禮物。”

    他淡淡敘述着,程榭之便就着這個動作看了看棋局,略一思索:“倒確實是個有趣的局。”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破這個局?”燕琅視線落在他擡起的精緻流暢的下頜線上,輕聲詢問。

    程榭之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會下棋。”下棋這種古老的娛樂方式在星際時代早已經被淘汰,成爲只供瞻仰的一種遺留古文化,在上個世界姬琅教過他一點關於下棋的規則,不過在這個世界裏,下棋的規則又不一樣。但是他看燕琅有一種非要他給出一個答案不可的認真意味,便歪了歪頭繼續道:“如果換了是我,我大概會直接把棋盤掀了。”

    這個答案完全在情理之中,燕琅也不覺得意外,他無聲勾了下脣角,又落下一子,“這個做法倒是很符合你的性子。”

    程榭之託着下頜看燕琅一步一步將困死的黑子解救出來,尾音拉出一絲懶洋洋的意味:“既然我不會下棋,爲什麼要和對方死耗着。”

    燕琅微微一笑,對程榭之的說辭不置可否,他舉着棋子即將落在棋盤上時,卻忽地移開了位置,落到旁邊,一步之差,卻失之千里。

    “方纔南召太子來見我的時候,說邊境遇刺一事南召國主已經下令調查了,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哦?”程榭之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不知道誰是這個倒黴的替罪羊?”

    南召太子有十幾個兄弟,除掉早夭的也還有七八個,但再去掉幾個沒什麼存在感的,能和南召太子旗鼓相當的也就三個,一個是皇長子,生母雖然不是皇后,但是南召國主的三夫人之一,外家是南召一等一的士族,也是南召太子的最大競爭對手,另一個是素來在讀書人間頗有聲望的辰王,出身也不低,最後一個則是南召國主的老來子,十七皇子,至今還養在南召國主身邊,是最受寵的一個兒子。

    燕琅對南召如今的局勢也心知肚明:“我猜是辰王。”

    程榭之笑吟吟地和他對視一眼:“我猜也是。”比起勢大的皇長子,背靠南召國主的小皇子,夾在中間的辰王無論怎麼看,都像個軟柿子。辰王雖然有名聲,但是也只有名聲了,一旦和刺殺這件事扯上關係,辰王經營多年的名聲必將一敗塗地。

    燕琅輕聲笑了笑,又說:“南召國主想要見你一面。南召太子本想親自告知你,但是方纔你恰好不在。”

    他將這個消息告訴程榭之,眉目殊麗的青年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全然不感興趣的模樣。

    程榭之沒有對南召太子明着說出自己的身份,但是有些話本就不必說的太明白,何況程榭之來到南召後,聽了不少護國神獸修煉成人,庇護南召風調雨順的故事,知道南召這個國家和其他國家並不一樣,他們真心實意地信仰着神明,將護國神獸視爲神明在南召的代言人。

    也難怪那位南召太子對程榭之的身份接受得迅速。

    程榭之淡淡道:“沒必要見。”反正等南召的祀神節一到,祭神塔開啓,他就可以結束自己的任務。至於南召國主,對他來說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何況聯想到如今南召國主病重,護國神獸又素來有能救命的傳說,程榭之不用多想也能猜到南召國主的心思。

    他的態度太過冷淡,作爲一隻生長在南召、享受南召供奉的神獸,他的態度本不該這樣冷淡,但偏偏是這樣的冷淡,纔像是程榭之。

    “說起來,我本以爲你不會管南召的事情。”

    燕琅從南召太子口中套出南召國脈有損,需要護國神獸以身獻祭才能挽救的事實,程榭之並非無私善良到捨己爲人不求回報的人,尤其是他一開始根本不清楚自己作爲護國神獸的身份,對南召也沒有什麼感情可言。那麼程榭之願意回到南召,並且答應獻祭的事情,背後的動機讓燕琅不得不懷疑。

    ——程榭之真的會因爲這麼可笑的理由去換南召江山永固嗎?燕琅清楚那個答案,他不會,他只會覺得王朝更迭不過常事,更不會爲了這樣的原因放棄自己的性命。

    除非,做成這件事對他來說有足夠的好處,而且他也根本不會真正死去!

    燕琅稍微一想,就知曉“好處”就是程榭之曾對他提到過的氣運。程榭之要氣運做什麼?得道成仙嗎?

    他心不由得一緊。

    對於燕琅展露出的困惑,程榭之淡淡挑了下眉頭:“哦?”

    燕琅不給他輕描淡寫揭過的機會,單刀直入地問:“你願意插手南召國脈的事情,是爲了氣運。榭之,你要氣運做什麼?”

    程榭之聞言,如刀鋒一樣冷而厲的目光彷彿要望進他的眼睛裏,有殺意在漆黑的瞳眸裏一剎那流轉而過,極度的危險,燕琅毫不退讓,直直對上程榭之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那道危險的目光最終化爲一抹漾開在脣邊的微笑,輕而淡。

    他湊近燕琅耳邊,吐息拂亂他耳邊鬢髮,一字一句道:“我不告訴你。”

    他聲音壓得很低,每一個字的尾音都輕輕勾出一個旖旎的聲調,有種說不出的纏綿繾綣,宛如情人的低喃輕語。

    但燕琅偏偏從中聽出來一絲惡劣。

    他無奈地偏過頭去,程榭之已經重新坐直了身子,目不斜視地離燕琅三尺遠,一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拿着燕琅撥開的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桌面,鴉羽似的眼睫輕輕垂落,他半張臉掩在陽光投下的陰影裏,有種奇異的莫測感。燕琅這才發現他的五官尚未徹底的成長開,有種少年人的青澀感,只是過於穠麗的眉眼遮蓋了這一點,讓他硬生生給人一種美麗但不近人情、高不可攀的感覺。

    明明還應該是意氣風發的少年。

    燕琅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探究程榭之過往的衝動——不是身爲一隻貓的過往,而是在他不曾涉足的時間裏發生過的、與程榭之相關的種種。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心頭漫起,彷彿在早已認定這段宿命後,在這一刻他忽然又感到一種奇異的宿命感——心甘情願,無可轉圜。

    他一時間怔愣着望向程榭之。

    青年沒辦法忽略掉他熾熱的眼神,重新轉回頭來,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燕琅這纔回神似的,有一剎那不自然地挪開了視線,片刻後低聲對他說:“榭之,你是不是忘記了我們之間的交易?”

    他聲音和輕柔,和程榭之刻意放低的那種更多是誘哄的柔和不同,是真真正正難以讓人抗拒的溫柔。

    程榭之心中有種荒謬感——明明面前這個人,是個殺人滅族毫不手軟的暴君。微妙的心思一晃而過,不到半秒鐘他就擡起眼對燕琅道:“我記得。”

    “你想成婚了?”

    他歪了歪頭,不是很確定地詢問。

    燕琅深深地看着他,隔了好一會才肯定了程榭之的問題:“是啊,我早就想成婚了。”

    “不過可惜……”

    他說着彎了彎眼角,沒有繼續說下去。

    程榭之眨了眨眼睛,決定還是裝作自己聽不懂,伸手去撥弄棋盤上的棋子,沒一會就將殺機畢露、暗藏洶涌的棋局擺成了一幅貓貓頭的圖案。

    燕琅低頭掃一眼不成樣的棋局:“像你。”

    “不。”程榭之反駁他,狡黠地彎起脣角“這是燕燕。”

    他說“燕燕”的時候,含笑的目光一直落在燕琅身上,有種說不清的莫名意味。除開調侃之外,還有其他晦澀難明的東西在其中浮動。

    燕琅早就習慣程榭之提起“燕燕”作爲指代——儘管多數時候有那麼幾分指桑罵愧的意味在裏頭。他不由得失笑:“還是更像你一點。”

    程榭之眼帶威脅:“像我?我看着可沒有這麼傻乎乎。”

    燕琅不閃不避,握住程榭之撲上來的手,與他交握,輕聲說:“不,很可愛。”

    他緊接着又低聲笑着說:“那麼現在請最可愛的榭之告訴我,我的願望什麼時候可以實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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