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時很快到了翊坤宮。秀年只在門口,便停下來,躬身示意王時進去。

    王時舉步走進去,卻注意到秀年在外將門帶上了。

    王時的步子沒有停留,只見他步履鏗鏘,十分有氣勢。以前戰場上廝殺,練就了殺將的名聲。如今官場得意,依舊威風凜凜的。眉目間的凜冽之意,時常叫人不敢直視。

    王時注意到這屋內一個人侍奉的人都沒有。裏面放了冰,涼快的很。

    他眼睛轉了一圈,沒在外屋看到秦雉。

    那就是在內屋了。

    “是三郎來了嗎?”聲音慵慵懶懶的,像貓爪子輕輕撓一樣,叫人心裏頭癢癢的。

    上次也算是不歡而散,才隔了一些日子,便又三郎了。女人善變,陰晴不定的,便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也一樣。可會耍性子的女人才可愛,不是麼?

    王時嘴脣微微一勾,語氣恭順,“是微臣。”

    “進來吧。”

    內屋是秦雉就寢的地方,外男士萬不能進去的。

    可王時卻不怕,秦雉應當比他更怕這些。她都不怕,他怕什麼?

    他舉步已經走了進去。

    掀開輕紗似的帳幔,撲鼻便是一股清香,像是又進了另一個世界。屋內的陳設十分精緻,她這輩子都過得十分精緻,是小門小戶的女郎比不上的。饒是那些貴胄家的女郎,也不敢比擬。

    秦雉素手撩開榻前的青紗帳,“三郎,你扶哀家起來。”

    王時走過去,伸出手,將她的手握了。秦雉藉着他的力下了牀。

    她穿着單薄隨意的寢衣,襯出她玲瓏的身姿,瀑布似的長髮披在肩上,起身時,便輕輕的飄起來。

    王時沒看她,露出恭順的姿態。

    秦雉到了屋內的榻上坐下,王時收回手。

    秦雉道,“三郎多少年不上戰場了,這手還是粗糙的很。”

    王時道,“繭子太厚,消不掉了。”

    秦雉道,“也沒關係,男兒家總要有點證明自己的東西。”

    王時微微頷首。

    “坐吧,三郎。”

    王時便在秦雉跟前的一張凳子上坐下了。雙腿張開,雙膝擱在上面,腰板挺直,看着十分有精神。

    秦雉看着他,用手掩着,噗嗤一聲便笑了。

    王時不解,道,“太后笑什麼?”

    秦雉道,“笑你還這般一板一眼的。自我認識你,你便這樣。站得直,走得也快,我常跟不上你的步子。你偶爾停下來,我就撞到你背上去了。現在都還記着疼。”

    王時的眉目也柔和起來,道,“那時候想的太少,有點傻。”

    “可我那時候喜……”話說了一半,又止住了。

    她媚眼如絲看一眼王時,又默默的斂了。這一切,盡收王時眼底。

    王時不是什麼好色之徒,他對這些事情素來沒什麼興趣。比起女人嬌軟的身體,他寧願去摸冷硬的兵器。

    陳氏很好,給他生兒育女,也不多事,關心他,愛慕他,這就夠了。

    可是王時不好色,不代表這世間沒有美色能入得了他的眼。他當年心裏裝了一個人間殊色,後來見到的人,都不及她。

    王時道,“太后看着清瘦了些,氣色也不大好。御醫開的藥方不管用?”

    秦雉的面色變了一瞬,又恢復如初。她一手撐着下頜,臉上浮現一絲愁容,“事情多,睡不着。這偌大的宮裏,就我一個人,苦悶的很。”

    王時道,“太后該到處走走,找些事情做做,少想那些煩心事。”

    秦雉道,“許多年了,我已經好多年沒走出這皇宮了。我都不知道這外面是什麼樣子了。三郎,你過來抱抱我可以嗎?”

    王時端坐在那裏不動。

    他早已不是任人擺佈的人。

    “不敢麼?”秦雉突然嬌笑問他,語氣帶着挑釁。

    “有什麼不敢?”

    “三郎,你莫忘了,你現在已經很強。”

    “我知道。”王時眼神灼灼,看着秦雉道,“可我當初很弱。”

    秦雉道,“我也知。但我知道有一日,你會變強。那時候,我愛你慕你。”

    這話王時是相信的。

    那時候年少,她眸子裏沒有這些風霜,有的都是最直接最單純的愛意。他們曾經濃烈的相愛過。那時候,他雖弱,卻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直到她入了宮,他才知道,自己弱,便根本不會擁有全世界。

    秦雉輕輕的攏了攏衣衫,道,“那時候要入宮時,我反抗過。只我失敗了,那時候我盼着你能帶我走。但我也知道,這些都是奢望。讓你對抗皇權,便是叫你去送死。後來,我便妥協了。”

    王時道,“這些你沒和我說過。”

    秦雉語氣無奈道,“我再見你,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什麼都成了定局,和你說那些還有什麼用?後來你成親,我送了賀禮的,你沒忘吧?”

    王時回道,“沒忘。”

    他那時候覺得諷刺,直接扔了。

    秦雉道,“沒忘就好。我們之間隔了許多,我是知道已經離得太遠了。後來我一心一意在這宮中想要做先帝的好妻子。可他卻從沒將我放在心裏。三郎,我時常懷念過去。”

    秦雉說着,眼中氤氳着水汽。

    這在王時的心裏有了不小的衝擊。

    秦雉喊他去抱抱她他沒動,可是現在看到她這樣,他動了。

    王時站起身,走到了秦雉跟前,掌心撫上了她的肩。

    她的肌膚與他的掌心之間不過隔了一層薄薄的紗,形同虛設。

    他掌心的溫度傳過來,他輕輕摩挲,她只覺得滾燙,燙的她身體輕顫。

    王時道,“太后想辦的事情,微臣去辦。微臣一定促成兩國和親。”

    自王時見到秀年,便知道與北淵國的事情有關。她看似在後宮,與前堂之事沒有多少瓜葛,事實上,她的腳步素來不會慢很多。

    秦雉淺淺一笑,問道,“三郎怎麼知道我想促成和親?”

    “微臣並不知。”

    “哦?”

    王時道,“但皇上他並不支持和親。”

    想讓自己孩子服管教,便是叫他知道,這世間的事不是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皇上支持不支持和親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但凡她想的,不叫她辦成便好。

    秦雉道,“皇上她近來和長公主走得近。”

    王時道,“微臣知道了。”

    秦雉微微一笑,擡眼看他。

    她的嘴脣紅紅的,臉上還透着些粉紅,皮膚緊緻白皙。這些年,她保養的很好,與當年並沒有多少差別。王時沒想過,到了她這個年紀,還依舊那麼美。

    耳邊響起秦雉溫柔的聲音,“外頭的天看似要下雨了,我叫人給你備傘。”

    “有勞。”

    他說着,手依舊在她的肩上。

    秦雉向他示弱了,一個美豔且高貴的女人向他示弱,他沒有拒絕的理由。他總不能辜負了她半真半假的楚楚可憐。真正的強者是偶爾會去憐憫弱者的。

    王時退出去之後,秀年奉了熱茶進來。

    秀年問,“太后,王大人會按照您的意願去做嗎?”

    秦雉指腹輕輕的擦着杯沿,道,“自然不會事事順着哀家。要想狗對你搖尾乞憐,就別忘了手裏拿着塊肉。”

    她微微擡眼,慵懶的看向秀年,慢悠悠的說道,“皇上的落音丹又快用完了吧?”

    秀年回道,“本就是這幾日,奴婢出宮一趟去取的。”

    秦雉道,“那就給王時丟快肉吧。他的眼睛啊,就從沒離開過翊坤宮。”

    太后召御醫診脈,是私密的事情,他如何會知道呢?秦雉嘴角浮現一絲冷笑。

    秀年道,“喏。”

    秦雉微微垂頭,茶盞遞到脣邊,啜了一口。

    茶很燙,卻也比不上方纔王時在她肩上摩挲的溫度。

    她想,她是在宮中寂寞久了。

    ——

    容洵回府途中便下了雨。

    馬車到了相府門口,驟風替他撐了傘。

    他走進相府,直奔廂房那處的書房而去。驟風提醒道,“大人,書房已經換回來了,還在原來的園子。”

    容洵腳步微頓,道,“知道了。”

    夏日雷聲滾滾的暴雨時常會有,下起來沒完沒了的,做什麼事都沒了心思。

    容洵還在書房中處理公務,一時間忘了時辰。

    夕月又進來添了一盞燈,問道,“時辰不早了,大人是否餓了?”

    容洵道,“並不餓。老夫人那處瞧過了沒有,可睡下了?”

    夕月道,“奴婢方纔剛從老夫人院中回來。已經歇下了,五小姐陪着她說了會話,老夫人睡着,五小姐才走的。”

    容洵嗯了一聲。

    夕月便默默退了出去。

    容洵起身,去了自己的屋子,也睡下了。

    半夜被一道悶雷給驚醒,容洵驚得從牀上坐起來,隨即衣服也不披,只匆匆套了鞋,便拉門出去了。

    驟風以爲是出了什麼事,忙跟在身後。

    就見容洵奔着廂房而去,風雨大作,在他到門前時,房門被一陣疾風吹開。

    漫天雨簾,天光水影中,容洵走進去。

    他來得很匆忙,沒有撐傘,一身紫衣溼透,雨水順着髮絲和衣腳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進去的一剎,空空如也,他才如夢初醒。

    哦,他忘了,他派人送她回青州去了。

    竟有些失落,還有些後悔。

    也不知他們現在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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