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珩自然不懼日光,但到底是不喜,故而也很少在白日裏出門,如今應了要去大學授課,便少不得要將作息換做與人類一般。
晨起時時辰尚早,推開窗便見庭院裏橘樹上落了只巧織雀,烏黑的尾羽長長地拖着,樹下一隻花狸貓盯着那晃來晃去的羽毛往上一撲,受驚的雀鳥飛起,被抓斷了半根尾羽。
巫珩似有所感,擡手卜了一卦。
山醫命相卜,彼時的巫所必修的功課,與巫珩而言也是天賦的能力,成爲血族後雖用得少了,卻也並未生疏。
訟卦,天水訟,慎爭戒訟。
華大巫珩並不陌生,在幾百年前還是國子監的時候,他曾在裏面做過夫子,後來帝制王朝覆滅,國子監成了華大,他又受邀去講課,算來也是一種緣分。
如今再次受邀,不過是“重操舊業”罷了,更何況他曾經的那位學生考慮到他沉眠日久,還配了助教。只是由於簡體字書寫尚不熟練,古體字的板書讓學生大呼不適應外,這堂課倒還算順利。
“先生。”老校長坐在後面聽完了全程,見巫珩下了課,這位年近九十的老人撇下攙扶他的學生,走到巫珩面前鞠躬行禮。
巫珩站在講臺上,敲了敲桌面,垂眸看他。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先生,學生便是死也無憾了。”老校長有些激動,仰着臉看着巫珩,面前的人還是記憶中的清貴優雅,只是昔日的西裝和長衫換成了更爲古雅的華服,時間卻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先生還是這樣年輕,學生已經老啦。”老校長感嘆,記憶裏的先生也是這般,看上去比一些學生還年輕呢。
“沒有人能不老。”巫珩看着他,烏黑的眼眸裏一片虛無。
沒有人能不老,能不老的,都不是人,是怪物,非我族類,你怕不怕?
老人怔怔地望着那雙眼,從那雙虛無幽深的眼裏彷彿看到當年炮火連天裏的一片淨土,看到年輕的自己意氣風發昂首挺胸,看到蒼老的自己顫顫巍巍一揖到底。
有什麼可怕的呢?若非玄璜先生,他們這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有幾個能活着走過那段山河破碎的日子?
他看着講臺上的先生似乎露出了笑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他能感覺到那雙手冰冷而沒有一絲溫度。
當那雙手從他肩上離開去整理桌上的資料時,周圍瞬間熱鬧了起來,進進出出的學生,他的助手和年輕的助教在不遠處交談,但這熱鬧似乎在很遠的地方一般,彷彿電視裏的畫面般空洞虛假。
沒有人留意到這對師生的不同尋常——白髮蒼蒼的老校長向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行禮口稱先生。
“先生?”老校長微微睜大了眼,這便是非人的手段麼?
“去吧。”
老校長讀出那雙幽深眼眸裏的話,帶着助手離開。今日所見到的遠超他的意料,縱然早就知道先生不是人類,但這也是他第一次見識到這些手段,他需要消化一下。不過先生還是一如既往地氣勢非凡啊……?
“巫老師再見。”
“老師再見。”
兩個學生朝巫珩行禮告別,一個穿洋裝的女孩急匆匆地從兩人旁邊擠過去,裙襬勾住了別人的衣服也沒注意到,硬生生地拽掉了自己身上的裝飾。
“呃……人呢?”漢服女孩撿起地上的小鈴鐺,準備還給洋裝女孩,卻發現不見了人影。
教室就在一樓,有這麼快嗎?
“可否給我看看?”巫珩莫名想起早上的卦辭。
女孩有些疑惑,不過還是毫不猶豫地將東西遞過去。
巫的直覺不會無的放矢,巫珩從女孩手裏拿過那串小拇指大小的鈴鐺,眉目微斂。
銀色上蒙着一層晦暗,是死氣。
那個學生快要死了。
藉助寬大的袖擺遮掩,巫珩飛快地掐了個指決,回頭問助教:“這棟樓有幾層?如何上樓?”
助教指了指課室門外:“七層,旁邊有電梯,怎麼了巫老師?”
巫珩略微皺眉,正準備說什麼,卻聽外面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然後是驚恐尖叫聲夾雜着“有人跳樓了”的驚呼。
微微嘆了口氣擺擺手,朝助教道:“安撫學生,報警罷。”
在警方之前趕到的是華大醫學系的老師,判定並不需要叫救護車,法醫就夠了——教學樓前有一段臺階,墜樓的學生已經當場死亡。
年輕的助教報了警,忍着鮮血橫流的恐懼想要班上的學生回到課室以備警方問話。有幾個學生混進人羣想要悄悄溜走。
“那邊幾個男同學,就是說你們,回來,叫你們走了嗎?!”
幾個男生不耐煩地抱怨:“關我們什麼事,又不是我讓她死的。”
“你們!”助教氣結。
巫珩站在臺階最上面,聞言擡眸看向那幾個男生。
幾個年少桀驁的男孩回頭正對上巫珩那雙烏漆幽深的眼,怔了一瞬。
回去。
他們看到那雙眼裏似乎有暗紅的光芒一閃而過,呆愣愣地轉身回課室。
低下頭看着臺階上橫流的鮮血和扭曲的軀體,染成粉紅色的華麗洋裝讓巫珩想起前些日子在雲間市見到的那起死亡事件。
也是從高處墜下,染紅的洋裝,剛剛死亡卻沒有靈魂。
血液在漢白玉臺階上蔓延,巫珩卻沒有聞到屬於少女鮮血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