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偌大的宅邸一人居住未免冷清寂寥了些，巫家的人知道玄璜大人早已獨自走過兩千多年的歲月，但還是希望他能享受到人世繁華的樂趣，這纔有了每逢節日，族人在巫府歡聚的習慣，算來已經有百多年了。
熱鬧了一天一夜的巫府在清晨恢復了往日的清淨，年齡尚幼的孩子們在第一縷晨光落下時被兄姊趕回房休息，剩下的則自覺將弄亂的園子恢復原樣。還有人見懷堯大人往內書房去，估摸着家主已經忙完了，便將一小壇青梅酒塞給巫懷堯，說是特意留給玄璜大人的。
巫懷堯哭笑不得。家裏這些孩子被雲昭帶得一個個越發頑皮了，父也縱着他們。
“你又何嘗不縱着他們？”巫珩坐在書案後看巫懷堯送來的帖子，聽了長子的笑言，不由打趣了一句。說着又有些感嘆，“你與昭兒，都做得很好。”真論起來，他其實是不大管事的，巫家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是這一雙子女在打理。
巫懷堯將酒放在另一邊，低頭就見到副書案上一張工筆精細的圖紙，儘管多了些錯綜複雜的線條，但一眼就看出那是府裏停雲臺的模樣。
巫府有結界，而停雲臺是結界的中樞陣點，巫懷堯有些好奇。“父這是要做什麼？”
不知想到了什麼，巫珩略微笑了笑，“一個小玩意兒罷了。”他手裏把玩着一枚漆黑的木牌，那牌子不知用什麼木料製成，有木的紋理又似玉一般瑩潤，細細的紋路勾勒出古拙雅緻的圖紋，用烏黑與暗紅二色的絡子墜着。
巫懷堯覺得那個材料和圖案有點眼熟。
“臨淵處長可醒了？”
巫懷堯正在想那木牌，就聽得這樣一句，將思緒拉了回來，趕忙回道：“客院的侍從並未傳話過來。”
巫珩嗯了一聲，想了想起身拿起另一份墨底燙金紋帖子：“備些清淡的飲食送過去。”
巫懷堯趕忙應了，看着父的背影，突然想起那木牌上的紋路不正是停雲臺麼！感情阿父是做了把巫府結界的鑰匙？
姬臨淵覺得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時外面的天是亮的，冬日天色昏沉，叫人分不清是上午還是傍晚。古樸雅緻的陌生環境讓他怔愣了一時，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是在玄璜先生的府邸。
房間裏很安靜，佈置雖處處雅緻，但顯得有幾分簡單，顯然是巫府的客房，矮几上一隻小巧的博山爐散着淡淡的輕煙，倒也不覺得冷清。
推門出去，外面是一方小巧的園子，廊下幾株白梅開得正好，此地的主人穿過月亮門進來。
“醒了，感覺如何？”
冬日的風揚起緩步走來的人寬大的衣裾袖擺，衣袍純白的顏色映得血族蒼白的臉如同枝頭白梅，姬臨淵第一次發現，從千年傳說中走來執律者，其實有一張比自己更年輕的面容。此刻那張端矜肅正的臉上似乎帶有淺淺的笑意，少見的淺色衣裳柔和了神色，斂去那份凜然的威儀，手裏拿着份燙金帖子，顯得人似從古畫中走來的貴公子。
他頓了頓，略微低了低頭掩去面上的神色：“現下已經無事，讓玄璜先生費心了。”
巫珩看了看他，溫文儒雅的青年臉上帶着淺淺的微笑，一雙琉璃般的眼眸在冬日昏沉的天光下顯得清澈明亮，卻不知爲何，叫他想起這人夜裏夢中眉間的愁鬱。
視線太過明顯，看得人素白的耳垂染上一層淡淡的粉，那人卻似不覺，見巫珩上了臺階，便略微側身將人往裏面讓。巫珩收回目光，也露出一些笑意。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姬臨淵嘴角動了動，最終沒抑制住上揚的角度。
姬臨淵接過，帖子是份名帖，墨色爲底燙着金色麒麟紋路栩栩如生。
亓宅，麒麟。特管處雖算得上靈異界的官府，但只管案子，對異族內部的事輕易並不干涉，大多還是各個區域的強大異族自行鎮守，亓宅的麒麟是其中之一，滄海閣的玉竹君也是其中之一。至於巫珩，從能力上來算自然有資格作爲鎮守一方的大妖或鬼王，但他是執律者，與獬豸狴犴一般，這個範圍之外。當然，他所居的東街離中樞實在太近，也並無其他異族。
“是今年的小年茶會，只是不知爲何是麒麟大人發帖。”小年茶會是京津異族的聚會，例來是各家輪流做東，姬臨淵記得離上回麒麟大人發帖子並未過去多久。
“先生會去嗎？”
巫珩略點頭，他自是會去的，多年未見，也不知故人是否安好。
這時有鬼侍將手裏的東西一一擺放在窗下的小桌上，朝兩人屈膝行禮。
“先用些喫食罷。”
如意銀絲春捲、山藥棗泥糕、香菇筍丁小餃、玫瑰餅，四色點心整整齊齊地用天青色瓷碟擺在桌上，還有一盅芡實碧粳粥。都是清淡又滋養的菜式，正適合早上喫。
“些許簡餐，不知是否合臨淵胃口。”
姬臨淵想要道謝，想到方纔巫珩所言，又把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只問：“先生可用過了？”
巫珩道了句“尚未”，擡手從一隻白瓷長頸酒壺倒了一盞鮮紅的液體，朝姬臨淵一舉杯盞。
血族的餐食，自然是鮮血。
於是兩個人就都笑了。
用過遲到的早餐，鬼侍送上茶與點心，茶點精緻，茶是封存的碧潭飄雪，一瞬間香氣氤氳。
巫珩看了一眼，手指在几案上點了點，“換祁紅來。”
姬臨淵放在膝上的手不着痕跡地摩挲着腰側的錦囊，紅茶性溫，對於他這個病人來說比涼性的飄雪要更好，而祁紅......
鬼侍換過茶水便退下，於是便只餘下二人，窗外寒風吹過樹梢的聲音裏，氤氳的紅茶香顯得屋內格外幽靜而溫暖。不知爲何，兩人都沒有說話攪碎這一時的清幽，只靜靜地對坐飲茶。
許久，巫珩才擱了茶盞，看着姬臨淵問道：“四命皆陽？”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一句話問得沒頭沒尾，但姬臨淵卻聽明白了，這是問自己的命格，也不覺驚訝，只略頷首道了聲是。
“孤陽不生，孤陰不長。”
於男子命格，世人多覺以陽爲貴，但世間萬物卻是陰陽調和方得長久，似這般四命皆爲陽，又是男子的，其實很少見，便有也多是活不到成年的。
這些姬臨淵自然再清楚不過，自幼年他便從父母的言語中知道，自己或許活到成年都難，但好在有驚無險地長到如今，至於其他，已經都不重要了。
一枚墜着黑紅交雜穗子的牌子遞到面前，不過三指寬的牌子如木似玉，篆刻着細緻繁複的紋路。
“陰沉木？”
“很適合你。”
陰沉木性陰，對四命俱陽的人來說，多少有些緩解作用。但守護者十二氏傳承數千年，底蘊深厚，爲了他的身體，各種法子也用得不少，至於陰沉木，對幼年時的他尚有些用處，如今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那臨淵便卻之不恭了。”但姬臨淵還是伸手接過，託在掌心看了一時，入手溫涼的木牌似乎並不是一個整體，而是由無數細小的木塊構成，蜿蜒曲折的縫隙組成了繁複精緻的紋路，依稀看得出來是一個臺閣的模樣，又像是什麼古老的陣圖。
巫珩只笑不言，執盞輕抿了口溫熱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