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爲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偌大的階梯教室座無虛席，講臺上端方肅正的年輕講師負手而立，將這先秦古語娓娓道來。身後黑板上是用小篆寫成的板書，古樸雅緻的字體恍然看去，像圖紋多過文字。
“哎，巫教授板書寫的什麼啊。”最後排有人戳了戳旁邊的同桌。
他同桌看了他一眼，見是個不認識的面孔，便知道是別的專業第一回過來蹭課的，要知道他們巫教授雖然纔來華大半年，但因其講課格外生動，而人又生得容貌不俗氣質出衆，以至於每次上課都有一堆外班甚至其他系的過來蹭課。於是這位同桌就很好心地告訴自這位同學：“秦朝李斯的《諫逐客書》，用小篆寫的，就是巫教授正在講的這一篇文章。”
外班同學做驚歎狀：“不是說巫教授上課用繁體字嗎？怎麼改小篆了？”同桌默然：“因爲這是先秦文學啊……誰叫這篇文章寫出來的時候就是小篆啊。”用他們巫教授的話說，就是要帶入到當時的情景中去，話是這麼說，但是講《詩三百》的時候也沒有用七國文字啊？？？
腹誹很久的某同學開始給旁邊的人吐槽：“繁體字和小篆算什麼，你大概不知道，這位巫教授簡直神仙……”
“哼！不過譁衆取寵而已。”同一排另一邊有戴眼鏡的中年人合上手裏的筆記本，面露不屑。
他說話的聲音不算小，引得周圍不少人側目，但看了看見是同系的教授，又忍了回去。唯有前座一個穿坦領華服的女生回頭，皺眉正欲說話，卻聽講臺上傳來手指敲擊桌面的聲音，於是只冷冷地睨了一眼，回過頭去。
講臺上的教授目光掃過最後一排，修長蒼白的手指在玻璃桌面上輕輕一敲，略提高了聲音：“我聽人在說‘小篆’，如此，不妨請這位同學講與大家聽罷。”
講小話的同學：“……”對着講臺上老師烏黑幽深的眼，該同學瞪了同桌一眼，一臉生無可戀地站起來，同時在腦海裏搜腸刮肚地回憶關於小篆的介紹。
“呃……小篆……小篆是在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推行‘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的政策，由……由李斯負責，在秦國原來使用的大篆的基礎上進行簡化，創制了統一文字的漢字書寫形式……”
巫珩略頷首示意繼續說下去。
見到老師的認可，這位同學也沒那麼緊張了，說得也流利了些：“這種文字一直從秦朝流行到……唔，流行到西漢末年，才逐漸被隸書所取代。但因爲其字體優美，頗有古風古韻，所以始終被書法家所青睞。”
“可以了。”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巫珩略微擡了擡下巴示意可以坐下，然後補充糾正道，“依你方纔所言，小篆始於一統六國後的‘書同文’之策……”
但是《諫逐客書》是在一統六國之前寫的！該同學飛快地在心底補上後半句，面如死灰。就說巫教授從來無視課堂紀律的人怎麼會因爲他講話而抽問嘛！
當然了，在巫教授的課上，小聲說幾句就算了，真擾亂課堂秩序的事兒是不會有人乾的，會被鄙視得很慘的。
“殷商以降，文字逐漸普及。作爲官方文字的金文，形制較一致。然春秋戰國時期的陶文、帛書、簡書等民間文字，則存在着區域中的差異。
“文字的統一，極大的推進了文化的繁榮，方便人們的生活與交流，也使政令的推行更爲有效。爲後世幾千年綿延不斷的華夏文化提供了必要條件，即便世變滄桑、中更蹉跌，也不改民族之靈魂……”
巫珩講得很慢，清冽微沉的聲音講述出千年前君王影響後世的舉措，任誰也能從中勾畫出一位高瞻遠矚賢明君王的形象。
“巫珩教授，課不是這麼講的。”中年教授冷笑一聲，出聲打斷講臺上青年教授的講述。
巫珩卻也不惱，他畢竟不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沒有年輕氣盛的脾氣，見此也只是頓了一下，然後問道：“楚老師有何見教？”
“秦始皇統一六國，廢除其他六個國家的文字，此舉分明是嚴重打擊了文化的多樣性，是九州文化的一大浩劫！”姓楚的老師有些激動，“春秋戰國時期，各國有自己的文字、語言、文化，纔有了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盛況，而秦始皇一同文字後，九州文化史上就再無這樣繁盛的景象了。”
“這位楚老師……”坐他前面那個穿坦領華服的女學生忍了半天，忍無可忍地在他說話的間隙插了一句，“合着佔據九州文學半壁江山的唐詩宋詞不存在是吧？”
“文字雖一，卻並不妨礙思想的差異。”他說話間依舊是不急不緩的從容，與給學生授課沒什麼區別，那雙漆黑的伏犀眸在看向楚老師的時候甚至還帶着來自年長者特有的包容，就像在看沒認真聽課而不會做功課的孩子。
“相反，沒有了文字傳播上的阻礙，不同地域思想上的交流更爲方便，正是由此，才產生了後世絢爛的文化……”說到這裏，巫珩輕輕嘆了一聲，沒再繼續說下去，只略擡了手，“辰光有限，現下是課堂時間，楚老師若對珩所講有不同觀點，不妨課後再交流。”
被師生二人接連噎了一下，楚老師到底沒好再打斷課堂，黑着臉起身從後門出去了，見此，課室裏有學生髮出竊竊的低笑。
巫珩清清淡淡的目光掃過去，底下竊竊私語的聲音立刻安靜下來，指尖輕輕敲了敲講桌，開始接着先前的內容往下講。
“……今陛下致崑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
北地的春天總是來得晚一些，卻不知爲何，此時方過上元節，庭院中雪白的櫻桃花就已經盛開，引來蜂蝶纏綿不去。樹底下一個衣着考究、儀表整潔的男人坐在一架做工精緻的輪椅上，仰頭看樹上的風景，不遠處站着兩個穿白色制服的中年護工目不轉瞬地看着這邊，而回廊上時不時路過的年輕護工則總是要往這邊看上幾眼，眼中流露出摻雜着驚豔和惋惜的神情。
男人其實已經不年輕了，滿頭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已是黑少白多，眼角眉梢也帶着歲月留下痕跡，但面部輪廓依舊可以看出其年輕時何等的丰神俊逸風度翩翩，而時光更給他帶來歲月沉澱的高華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