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應禹的生辰如期而至。
興帝在皇宮之中宴請皇室，諸位王爺王妃、侯府高門如期而至。
就連深居簡出、避不入世的鎮遠侯，也被興帝派人鄭重請來了，席位就排在最前頭。
當見到興帝帶着太子親臨，受皇室高門跪拜，又爲了擡舉太子請來老鎮遠侯時，誰人能不嘆一聲太子地位穩固？
可惜太子尚未娶妻、未有皇長孫出世。
有命婦當即心思活絡了起來，想起自家適齡的閨女，趁着氣氛絕佳時道：“殿下不日便弱冠了，大禮之後，便可成家了。”
幾位心懷同樣想法的夫人紛紛應和。
興帝淡淡瞥了那命婦一眼，眼中難辨情緒。
他直接岔開了話題：“朕瞧着，今年滇南上貢的那些奇花異草倒是不錯，你們可見着了？”
殿中一陣難言的沉默之後，有人連忙接過話茬。
太子婚事卻再也無人敢提了。
坐在席位最前的老鎮遠侯看了眼陸應禹。
他全程未有一刻顯露過神色，始終冷靜又淡然，置身事外。
美味居中。
天色已全然暗了下來，店中結束了營業，常璃卻還在後廚忙活。
給陸應禹做的生日餐早就準備好了，這會兒她正忙着碾碎煮熟的板栗，想要做個簡易版本的栗子蛋糕出來。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食材可以做個蛋糕了，畢竟她還沒有解鎖奶油配方。
反覆把煮熟的板栗碾碎，常璃將板栗泥堆成一個小小的圓柱，用刀刮乾淨了邊緣。
然後又糖磨碎成雪白的戲份，撒了一點點在上面，還用蘿蔔絲擺了個簡易的生日祝福。
“福”字最後一筆貼好時，從美味居南門傳來陣陣馬蹄。
陸應禹身上還穿着宮宴中的那套江綢纏金長袍，翻身下馬，往觀竹閣中而來。
宮中的宴席還沒有結束，主角太子卻匆匆出了宮。
常璃遠遠瞧見，忙讓阿桐先將其他菜呈上。
等她做好生日面端過去時，卻見陸應禹靜靜坐在桌後，低垂着睫羽看着桌面上的某點。
其他人則都被他趕去了門口。
常璃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走了進去：“殿下，喫長壽麪啦！”
陸應禹擡頭，狹長的鳳眸讓人望之卻步，周身氣息冷凝，拒人千里。
可隨着常璃一步一步走過去，他周身氣息逐漸柔和下來，仿若冰雪消融。
知道常璃站在他身邊的這一刻，陸應禹才彷彿找回了自己的全部感知。
“好香。”他輕輕嘆了聲。
“殿下可要把這碗長壽麪全吃了。”常璃說，“這麪條花了我好大功夫，不能弄斷。”
陸應禹拿起筷子，從宮中出來時消散全無的胃口，此時終於在常璃稀疏平常的描述中、在面前的面中慢慢找了回來。
“你可用膳了？”陸應禹問。
常璃點頭。
“那便坐下，陪陪孤。”
常璃屏住漏掉的一聲心跳，面不改色坐了下來，看着陸應禹認真吃麪的側臉。
今天晚上的陸應禹和往日有些不一樣。
似乎是……少了點距離感，直來直去地讓人有些招架不住。
他是真的在努力一口氣喫完這碗麪。
一口不大，咀嚼的卻很認真，慢條斯理地一次一點，一碗麪便在這樣的緩慢進食中逐漸見了底。
喫完了之後，他緩了緩，又問：“湯要喝掉嗎？”
“要。”常璃眨眨眼。
陸應禹果真作勢端起碗，仰頭要喝。
卻被常璃連忙攔住：“殿下，我開玩笑的！晚上喫多了積食，湯便不用喝了，您嚐嚐這個！”
她把栗子蛋糕推了過來：“這是專門給您做的。叫蛋糕。”
陸應禹點頭，拿過筷子夾了一下。
把蛋糕攔腰夾斷了。
他皺眉，又夾了一下，結果依然沒有什麼變化。
“……殿下，用勺子試試？”
陸應禹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接過了勺子。
常璃：“……”
她盯着陸應禹側臉仔細看了看，在瞧見他有些翻紅的脖子、嗅見他身上酒味時終於確認：陸應禹近日怕是在宮中喝多了。
“你若是對孤也同對它一樣就好了。”陸應禹捏着常璃塞到手裏的勺子，皺了皺劍眉，喫味地說。
平日裏清朗矜貴的面容上，露出幾分頗不是滋味的委屈。
常璃：“？……誰？”
陸應禹今晚在宮中喝了兩壺酒。
對於從來不喝酒的他，這樣的量已經足夠徹底麻痹他的理智。
於是他微微抿了抿薄脣：“你的龍。”
常璃臉上表情僵住，渾身彷彿墜入冰窖，從頭到腳幾乎要僵硬到了頭髮絲。
第二天，陸應禹發現自己在美味居觀竹閣一樓餐桌上醒來。
面前放着的是昨日用過的餐盤，吃了一半的板栗蛋糕，只剩湯水的長壽麪，凌亂的餐具。
像是某場突兀結束的聚會，而主持聚會的人半場離開，沒有留下一句告別。
昨日夜裏的最後一幕涌上腦海。
——“你的龍。”
宿醉頭疼中的腦袋瞬間清醒，陸應禹大步走到門口，“唰”的一下拉開門。
靠在門上打瞌睡的卞西踉蹌一下摔在地上，面前是居高臨下，表情冷到極點的陸應禹：“常掌櫃人呢？你昨日是如何守着的？”
卞西一股腦爬了起來，擡手微微顫顫指了指二樓方向：“昨夜常姑娘便回去了，還說讓我等不要打擾殿下……”
他說着望了一眼主樓方向，頓時愣住。
只見二樓門窗大敞，露出的走廊和房間一角空空如也，任誰看來這都是一副人走樓空之景。
卞西頓時不敢說話了。
陸應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只怪自己昨日醉酒大意，嚇跑了她。
她必然以爲自己知道了她的祕密，於是帶着桃木盒子裏的幻象小龍連夜跑了。
卞西道：“屬下這就派人去搜查常姑娘蹤跡。”
陸應禹睜眼時，眸底有淡淡銀色一閃而過。
他望了眼常璃臥室的方向，聲音裏有掩蓋不住的疲憊：“不必。她會回來的。”
那隻幻想做的龍，只夠支撐十幾個時辰。而常璃臥室中盒子的小龍，是他十二個時辰之前留下的。
卞西原本對此有些懷疑，但當入夜之後，看見常璃率着阿桐回來時，他頓時對自家殿下佩服的五體投地。
跨過大門門檻，常璃把背上包裹交給阿桐之後，抱着懷裏的桃木盒子直奔觀竹閣而來。
她在門口就看見了守在樓外的太子親衛。
常璃把步伐邁的虎虎生風，幾乎能見着如有實質的殺氣騰騰昇起。
那雙平日圓溜溜的貓兒般的瞳，被她微微眯起，從中流露出一股視死如歸的孤莽。
而那一雙秀眉更是被她擰成了一個結。
門口侍衛無人攔她，常璃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二樓，看着緊閉的房門，本來擡起了腳，接着又默默換成了手。
推開。
“太子殿下。”她聲音銳利冰冷，把手裏的桃木盒子往桌上一放，語氣裏是難以剋制的怒意，“您那兒有我一樣東西。”
陸應禹剛要說話，常璃心頭一跳，怕他拒絕，先動手爲強地找補道：“您是一國太子、千金之軀，要什麼寶貝沒有，何必同我搶這麼個小東西呢？它於您沒有什麼用，可是它是我的寶貝。”
聞言，陸應禹一語不發，心裏又酸又澀。
她將小龍視作寶貝，卻將自己幾乎視作仇敵。
陸應禹默默收回了同她坦白真相的想法。
若是她知道小龍是自己……說不定也會不喜小龍了。
寬大桌案下的手動了動，陸應禹掌中靈力流動，有什麼什麼東西憑空凝實了。
陸應禹朝常璃的方向擡起手。
常璃先是後退一步，當看清他腕上纏着的“小龍”時，卻急忙上前一步，把小龍雙手捧回懷裏。
鴉黑的睫羽扇了扇，陸應禹壓下眸中的一縷失落。
“它偶然出現在孤這裏。”他發澀地解釋道，“你且養着吧，孤無意同你爭搶。”
認識這麼久，陸應禹的承諾向來說話算話。
常璃頓時放下了心，抿脣想起方纔自己咄咄逼人的姿態，不由得有些心虛地軟了態度：“謝殿下。”
房中一時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
“若孤就是你……”
“那沒事我就……”常璃和陸應禹的聲音同時響起。
常璃探了探腦袋：“殿下方纔說什麼？”
“無事。”
……
珣王在府中禁足了半年，一得見自由便僱了輛馬車，恨不得把整個京城都看上一圈，好撒一撒被憋出來的鬱悶不爽。
他掀起馬車簾子，從簾後一角窺探着外頭的世界。
街景飛速略過。
忽然路過某一處，珣王瞧了瞧前頭馬車柱子，對車伕道：“倒回去方纔那家酒樓，美味居。”
這半年來，他真是靠着美味居的美食度日，府上的書救不了他的無聊、滿府的侍女解決不了生活的枯燥，花園、美酒、錢財都不是解藥。
只有美食可以。
美味居食物之生動誘人，就像是撩撥在珣王的一根心絃上，讓他不受控制地心馳神往。
他忽然想親眼看看常璃是如何做出這般美味的，又爲何……總是在給自己的那一份食物中，多加上一樣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