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陸應禹猜錯了。
榮秋今天倒不是自己主動前來的，是常璃差人到榮府送信給她，說是自己覈對完了賬本。
常璃小小打了個哈欠，把算賬的本子遞給榮秋。
不過粗略一翻她便明白，眼前這位小掌櫃算的都是對的。
常璃先發制人：“姐姐，我的賬都是對的，但是你們的賬，不大對勁。”
榮秋慢慢掀起眼皮，眼尾的一點褶皺被折了進去，顯得那一抹上挑略有些勾魂攝魄。
她扔開手裏的冊子：“說說。”
“店鋪不對。我祖父交給你父親的是一十二家鋪子，你交給我的卻是八家。那日我當你們將分店省去了，便沒有多問，但是留下的賬目中，沒有分店的賬本。”
榮秋低頭摸了摸她被塗成丹寇色的鮮紅指甲，語氣漫不經心：“你祖父將這八家店鋪交與我父親時，本來就只有這個數字，後頭的那些，乃是我榮家心力傾注成果，如何能讓你半路截去？”
常璃忽然逼近一步，把手撐在桌子上，俯視着榮秋那張精緻的臉龐，當仁不讓：“姐姐無非是抓住了契約上沒有這項條約的漏洞罷了。這真像搶走了別家女兒，卻說女兒生的女兒不是自家人一樣。”
聽見這話，榮秋摸指甲的動作忽然頓住，左手將右手的指節捏出一片失血的白。
“不還也就不還了，但借了我的金母雞，總得付租金吧？這十年利潤，便是租金。”
話音落地，榮秋低着頭想了很久。
她彷彿化爲了雕塑，一動不動。
常璃耐心等了一會兒，坐在桌子跟前喫起了果脯和餅乾。
不知過了多久，榮秋忽然擡頭，問了個和此事毫無關聯的問題。
“爲何女兒的女兒是自家人？”
常璃口中果脯嗆住，只把眼睛憋得通紅。
榮秋想要伸手去替她拍一拍背，卻被她“啪”的一下揮開手掌，抗拒態度顯而易見。
連那好看的、小太陽般燦爛的笑容也吝嗇給予了。
就着阿桐的手喝了口茶，常璃沒好氣道：“別說有血緣了，只要感情是真的，都可以做一家人。堂堂榮家，生意做得……”
她後面的話榮秋都沒有聽進去了。
那雙翦秋眸子裏，水霧突兀出現，又悄然褪去。
“不止十二家，實則爲二十二家，你的消息晚了。三年以前，我父親便撤換了其中一些牌子，把店鋪改名換姓了。”
常璃：？
“只要能找到這全部二十二家改名前的賬本，你便能將他們全部搶回手裏。”
常璃：？？
榮秋站起身來，瞧着常璃把眼睛瞪的圓圓的模樣，忽然忍俊不禁，脣角笑意一瞬即逝。
她想摸一摸常璃的腦袋，卻被她後退的動作避開，眼中劃過失落。
於是她看了眼旁邊桌案上、地上的賬本：“這只是一小半的賬本，剩下那些，全部在我府上。”
常璃：“你的條件？”
榮秋指尖被自己無意識捏的一疼，低頭一看才發現邊緣已經被擠的翹起了一小片。
她圓潤的脣珠往下抿了抿，豔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溫柔寧靜，眼裏似乎有淚光：“我可以抱抱你嗎？”
阿桐警惕地攔住了常璃。
“我沒有別的意思……”榮秋只覺得出口的辯解十分蒼白無力，“罷了。把此處收拾一下，今日晚膳之後，我便將剩下的賬本全部都送過來。”
常璃十分摸不着頭腦，並且這種暈暈乎乎的狀態在榮秋走了之後還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下午，本該在青縣監督製鹽的陸應禹去而復返，一路御馬疾奔回百蓮潭，一見到常璃就語氣暗含緊張地問：“榮秋可有邀請你去她府上？”
常璃搖頭。
陸應禹明顯鬆了一口氣，在常璃的疑惑中向她解釋了緣由。
最初來江南時，陸應禹曾經見過榮秋一面，雖然是一介女流，但憑藉着經商天賦，榮秋在這一輩人中還算是榮家的中流砥柱，素有江南鐵娘子的稱呼。
今日一見之後，卞西卻查出來了一些這位鐵娘子的陳年祕史。
“把小姑娘拐到自己府上，讓人喊她娘？”常璃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陸應禹說的話，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還以爲是自己聽瘸了。
“她還那麼年輕貌美呢，做什麼上趕着給人當娘啊？”
陸應禹聽見此話，竟然嘆了口氣。
十七年前，榮秋誕下一女。
四年以前，榮家將她女兒許配給了本地一荒|淫無度的鄉紳，不出一年女兒便就此撒手人寰了，聽說去的時候已經不成人形，身邊還有具未成形的胎兒。
從那以後，榮秋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人，再次出現在衆人視線中時，便是聽說她拐了不知誰家的姑娘關在宅子裏，讓人喊自己娘。
——這還不是個例。卞西不過簡單一查，附近曾被榮秋看中，意圖往府上帶的姑娘不知凡幾。
還有那賣女求財的，直接將女兒親手送到了榮家府上。
對此，榮秋也來者不拒，都把這些女孩手下，好好養了起來。
聽完緣由的常璃心情複雜。
她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和商場上的生意對手發展成爲“我想和你做生意，你卻想當我媽”的神奇關係。
也不知道她給自己送賬本的事情到底可不可靠，她畢竟還是榮家人啊。
似乎是看出常璃的糾結，陸應禹飲了口茶淡淡道：“榮秋一直以爲，是那鄉紳主動找上榮家的，孤今日將榮蘊光主動寫給那鄉紳、提議用孫女償還良田百畝的信送到了她案前……此時，她應當已經看到了。”
常璃默默朝陸應禹樹了個大拇指。
“她如今若是想要幫你，你且受着便是。”
比起常璃，如今的榮秋大概纔是更像將榮家置於死地的人。
榮秋的反應與陸應禹所料無差。
半夜時分，榮秋敲響了百蓮潭的後門。
她攜帶者一身冷氣，指尖遙遙一指馬車，夜色下指尖猩紅，仿若索要人名的豔鬼。
“二十二家店鋪的全部賬本皆在此處。你百蓮潭中可還有隱祕位置？我有些賬本須得藏在此處，你不必多問，中旬之後，你便知道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了。”
一個字都來不及問的常璃只能點頭。
月中，到了榮秋說的放賬的時候，榮秋領着常璃去了趟榮家庫房，將賬目放到總管跟前，說是要開庫核賬發錢。
總管一看賬本上的數字就瞪圓了眼睛，差點一口氣喘不過來：“二小姐，您確定……是這個數目嗎？老爺可知道……”
和常璃一起熬了一宿，榮秋的嗓音略有些沙啞，紅了一圈的眼眶令她豔麗的太過，煞的總管說不出話：“那日父親將此事交與我時，總管不是聽見了？怎麼，你想陽奉陰違？”
總管擔不起這個罪名，只能唯唯諾諾地賠了罪，依言去取出了厚厚一摞銀票和金子，苦着臉交與常璃一行。
事情辦完，榮秋卻並沒有留在常府，而是和常璃一起上了馬車，向車伕報了個地名。
聽起來像是什麼碼頭。
身邊好些自己僱的人和陸應禹留下的侍衛，常璃並不怕榮秋對自己有什麼別的企圖——只要別讓自己叫她媽就行。
“咱們去哪兒？”她只是好奇。
榮秋有些疲憊地靠在車壁，閉着眼睛從懷裏掏出了一張帕子。
展開之後，上頭用精細縝密的針腳，繡出了一個十三四歲少女恬靜的笑容。
乍一看，同常璃有兩三分相似。
常璃無意瞥了一眼，立刻收回了視線。
榮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着誰說話：“今日這些，遠遠不夠。”
常璃剛想問什麼不夠，她卻腦袋一歪，漸漸熟睡了過去。
昨夜她對賬本幾乎比常璃還要上心，親自盯着算了一宿，算盤敲得啪啪直響，這會兒捏着帕子的指尖還有點發紅。
常璃嘆了口氣，從旁邊取過來一條毯子給她蓋上，自己則翻了翻隨身帶着的小冊子，琢磨起了最近正在改進的菜品。
她塗塗畫畫想的正入神，忽然聽見旁邊傳來幾聲極端壓抑地、彷彿是被捂着嘴、掐着喉嚨，卻痛到無可自制，才擠出來的一分嗚咽。
那聲音太輕，以至於常璃以爲是路邊的貓叫，並沒有在意。
直到馬車過了一個拐角，熟悉的壓抑嗚咽伴隨着一聲喃喃：“我的長安……”
一滴淚從她眼角無聲滑落，淚痕也轉瞬消失。
常璃記得，陸應禹說的容秋早逝的女兒，正好就叫長安。
她還知道，自從女兒撒手人寰，她便也恨毒了自己和沒能阻止一切的丈夫，與其和離了。
這麼多年了，容秋仍舊放不下，以至於還會收養無數孤女、夢中想起女兒也會落淚。
愛之深，讓人動容，也見者心酸。
常璃忽然有些不太理解，把自己放在孤兒院門口的生父生母的心情。
她甚至一度覺得，自己的父母說不定……是盼着自己消失在世上的。
不然爲何，要專挑那樣一個北方天寒地凍的夜晚，將她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