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諂媚笑容褪去,像是落潮後露出的乾巴海灘,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瞧人的眼神也帶了股嗤笑諷意:“不喫便不吃了,不就是讀了幾年書、作了幾篇文章罷了,抖什麼臭書袋子好爲人師啊。”
說完便拍了拍左右袖子,昂着下巴在邵令陽面前一甩灰,折身走了。
走出兩步,又回頭招呼邵令陽後頭的人:“這兩位少爺,你們可要喫?我們店裏味道絕對也不錯的!”
那兩人剛想繞過邵令陽過去,就被邵令陽吊着丹鳳眼瞥了一下,也跟着冷笑:“被白費力氣了,天下讀書人皆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怎會縱容你們這種無異於抄人文章的惡性?”
那兩個書生站在臺階上,咕咚嚥了口唾沫,哭笑不得。
我們本來挺想支持的,真的。
要不是囊中羞澀,誰不想也去蹭蹭好彩頭呢?
眼下就是非常尷尬。
尷尬得他們恨不得原地倒背詩文,真的。
“我說的可對,兩位仁兄?”偏偏邵令陽這位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不懂人間疾從苦,還要回頭徵詢他們意見。
兩個書生只有也十分有“傲骨”地跟着點了點頭。
表情艱澀。
對街館子小二手背在背後,臉上一點諂媚笑意也裝不出來了,頗有種行騙不成怨主人家會防賊的不講道理:“嗤——窮酸勁。”
嘲諷完,像是怕被打一樣,腳步匆匆地走了。
此事最後由過來“探親”到招人嫌的紹令岳鬧到了常璃眼睛跟前。
聽聞弟弟被對門不知名館子店小二嘲諷“寒酸”,紹令岳當即就差點在百尺客棧裏頭鬧起來,恨不得直接去府上擡他兩箱銀錢,砸到那小二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寒酸。
兄弟兩個一個要揍人,一個要攔人,前來發第二次黃布條警告的小二勸阻不成,只能苦哈哈地去請常璃。
常璃一邊冷着臉爬樓梯,一邊在心裏琢磨着明日就要讓何恭先來此處當值,旁的什麼地方都先放一放!
見了樓梯上拉拉扯扯的兩兄弟,常璃先瞧着邵令陽,第一句話便是:“你且放開你哥哥,他不敢去的。”
然後第二句話對着正要反駁的紹令岳:“若是想要你弟弟被百尺客棧攆出去,你儘管繼續折騰。”
紹令岳當即一抖,乖乖安靜下來了。
若是讓家中父母知道弟弟因爲自己被趕出百尺客棧,了不得又是一頓胖揍!
上次弟弟寫信回去讓母親拘着他一些,父親還以爲自己如何鬧騰了,抄起椅子就砸——
好傢伙,平日裏逛個後花園都要自己扶着他,揍起自己來卻手腳利索的很,一點也看不出過了知天命的歲數!
揍小二之事不了了之,倒是常璃這日離開百尺客棧時多看了對面兩眼。
那敢在自己門口招攬客人的館子新開並沒有多長時間,卻像是針對自己似的,大小菜品、營業範圍,甚至各種名頭宣傳都和自己相差無幾,顯然是一比一抄襲自己。
常璃搖了搖頭——只靠做贗品,如何能繼續發展下去呢?
次日,常璃開始推出新的業務,同時也在百尺客棧中推出了新的點餐方式。
客人們只管付錢點菜,她從今日開始,一直到科考前一日,剩下的這八天時間內,每天都推出不帶重樣的菜品。
不過只有等到菜送到房間裏的那一刻,客人們才知道今日的菜品是什麼。
這個方法施行了沒一兩日,送完餐回來的小二都告訴常璃說反響十分的好。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消息眨眼就在盛京中擴散開來。
一時之間,百尺客棧的一樓大堂,比之美味居都還要熱鬧幾分,過來想試試套餐的人不知幾何。
爲了避免考生們的分量都被外頭的人點去了,百尺客棧乾脆貼出告示,言說套餐只有持浮票證明自己是考生纔可點。
至於其他的“社會人士”,不如挪步美味居或者等到科考結束之後再享用。
此法讓許多想要抄襲百尺客棧菜品的人束手無策,只能啃老本,用着以前的那些套餐。
於是“贗品”館子的小二當街叫賣“贗品”菜單,想要招攬客人的時候還會被嘲諷:“喲,還是五天以前的菜單呢?我們那兒菜單都換了三茬啦!”
那小二和掌櫃的氣的直髮抖。
哪裏是他們不想開發、跟上新菜單!
他們倒也是招了一批書生,從人口中掏出了百尺客棧新菜品的內容,可那擺盤、味道、處理方式,任他們如何處理都不同於“原版”。
這且就不論了,更氣人的是,那些書生居然拒絕品嚐他們做出來的仿照品,理由竟然是——擺盤太醜!
曹林戰戰兢兢立於一旁,左手指甲掐着右手手背,按出一個個凹陷的括弧。
他一會兒看一眼李彤,一會兒看一眼手背括弧,眼神不像是看自己東家,倒像是看一把隨時會落下、斬了他腦袋的鍘刀。
翻完,李彤把賬本甩手砸在曹林胸口,書脊在他心窩處砸了下,不疼,卻讓人心驚肉跳。
近來的李彤總是陰晴不定,不僅是曹林自己,連她身邊的人都小心翼翼了不少,生怕一個伺候的不滿意被拉下去打板子。
——上一個被拉下去的侍女,只是因爲茶水晾的涼了些,不合李彤心意。
“曹林,本宮付你月錢,不是爲了看這種東西的。”李彤染的硃紅的指尖指向地上的賬本,揮退了左右伺候加茶的侍女,居高臨下地對曹林說,“本宮只想看見,對街那家店消失,不論你用什麼法子。”
最後幾個字咬音意味深長。
曹林彷彿從裏聽出一股殺人放火、不擇手段的暗示。
他心下一抖。
他雖是個渾身銅臭的泥腿傷人、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家生子,可、可這違反王法的事情他還從未乾過,王妃這是什麼意思??
李彤看了眼外頭,兩個侍衛便擡着一個大木箱進來了,將之放在曹林面前。
李彤當着他的面打開了箱子,露出裏頭鋪了整整一箱的、色澤晃人眼球的金元寶。
“她不是一餐一金麼,便將這些給她罷了。”她轉而又道:“至於那店,既然你不會開,關了便是。”
曹林胸口翻騰,一時不知道是先拒絕關店好,還是問李彤爲何要自散家財,這算什麼逼人關店的法子?這不是上趕着給人送錢嗎?
他忍了又忍,想起自己父母賣身契還在李彤手中,只能問:“這些金子……都要給美味居麼?”
李彤倏地一笑,顏色妖嬈,眼底有金光一閃而過,恍若也是被金子晃了一下眼一般:“這算得什麼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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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百尺客棧人滿爲患,還有不少落後大部隊一步才進京的書生,聞聲也投奔百尺客棧而來,這些人同從家中搬出來的書生一起,讓百尺客棧中的人多到幾乎要鋪出來。
眼見客棧要裝不下這麼多人了,常璃包下了隔壁的一幢客棧,連夜打通了院子,遷了一部分人過去。
百尺客棧的火爆,不僅在盛京中有目共睹,就連朝廷也略有耳聞。
這日下了朝,興帝隨口關心了下進京趕考的書生,便被諸位大人們告知了百尺客棧一事,興帝聽了一耳朵,覺得新奇異常,等到幾個大人們離開了,才點了陸應禹上前詢問:“鄭卿所說的那位常掌櫃……可是美味居那位常姑娘?”
陸應禹頷首答是。
興帝頓時樂了:“這姑娘倒是個有主意、會做生意的。”
陸應禹仍然只是頷首,表情淡淡的。
常璃會做的可不只是生意,從那樣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來,可想而知她身上必然有許多令人驚喜的地方,可那些……興帝卻沒必要知道了。
人間帝王大多隻恨壽命苦短,恨不能問天再借百年,防親子、臣子、逆賊、外患,什麼都要防着。
讓他知道了常璃的特別之處,不一定是好事。
至於他自己……覺醒龍脈之後,這皇位於他,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天下之大,此方世界沒有能攔住他們的了。
有着這份充足的底氣,對着興帝的時候,陸應禹比以往還要顯得不漏山水、不驕不躁。
即便是興帝,偶爾瞧着自己這個太子,也會有一瞬恍然驚覺對方將情緒藏的太好、太深了。
興帝臉上笑意淡了些,轉而同他說起了別的事情。
“國相近日如何?”興帝問。
過去幾年,一直由國相監考,今年所有人也都以爲,興帝還會點國相,卻不料好事旁落,交給了太子。
國相面上樂得清閒,說了一溜“便當如此”的漂亮話,回了府中卻摔了不少杯子茶盞,閉門稱病起來,至今已有約莫五六日了。
陸應禹如實告知:“聽御醫說風寒反覆,不見大好。”
作爲兩朝老臣,興帝忌憚國相,卻也不得不依仗國相。
近日國相告病,朝會上有些事情推進的艱難,興帝明面上不動聲色,心裏的忌憚不悅已經在發酵。
“國相素來身體康健,怎的小小風寒便能這般反覆?定是那幫御醫看診不力。”興帝不想親自同國相對上,思來想去,還是讓身爲國相兒婿的二皇子去比較合適:“你去告訴老二,讓他尋上幾個聖手,親自去瞧瞧國相。”